人间的真情，只有在危难中才能得到最真实最完美的体现。夏风的姑姑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农村妇女，多半辈子从未到过离家10公里以外的任何地方，然而却有着一颗关怀乡邻困苦的菩萨心肠。在那个讲究“阶级阵线”甚于亲情和乡情的年代，她完全不顾及作为党支部书记家属应有的立场，不仅对自己娘家的亲人，对土生土长长期相处的村邻，即使是那些带着各种“问题”被赶到农村的下放户，也总是主动给予各种各样力所能及的帮助。她并不懂得什么叫博爱，什么叫“施人慎勿念”，却经常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帮助需要帮助的邻居们，在不经意间感动着别人。这种出自天性的善良，使那几家下放户回城以后也一直念念不忘，直到20多年后，当年下乡时还是少年的下放户后代们，有的还会在过年过节时专程到石桥村来拜望两位老人。
今天，当社会呼唤人性、追寻善良的时候，是否还能记得和理解那些渺小的人物和渺小的事件，认识这渺小背后的伟大？
临走时，夏晓娟有意问到老爷子的生日。那一年的农历八月底，是老人家90岁大寿，她亲自动手绣了一幅长1.5米的十字绣百寿图，委托夏风和高雪梅送给了老寿星。
返回半岛的路上，高雪梅和夏晓娟并肩坐在后排，高雪梅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夏晓娟很羡慕高雪梅的这种无忧无虑，而她自己，30多年来一直饱受着失眠的折磨。也许，这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了她们两个人不同的人生经历和迥异的精神状态。
夏风同夏晓娟轻声聊着近一年来的情况，他偶尔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过头来，夏晓娟也可以从侧面看到他那虽然沧桑却也更加刚毅的半张面孔。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假如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她们就这样一路乘车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那该多好！
夏晓娟觉得，自己和夏风的人生轨迹，无论怎样曲折，都像大体上平行的两条直线，即使有着某种角度的相向倾斜，在有生之年产生交汇的可能性也已经不再存在，不管这希望有多强烈有多执着。一个无奈的事实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那种该死的契约式婚姻……
人的追求很奇怪，有时虽然明知不可能实现，却仍甘心让自己深陷其中，情愿在虚无中享受那份云烟一样的期待，而完全不理会理智的存在。
时光固然不能倒流，但世事，有时却像有一双无形的巨手，以几年或几十年时间为半径，画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让人们的情怀沿着这些圆圈蹒跚走过，从原点出发，最终又回到了起点。
夏风手术后身体的康复情况，或许应该算是一个奇迹。在所有熟悉他的人看来，他虽然清瘦，却依然是那样精力充沛；而初次接触时，他给人的印象是精明强干沉稳睿智，有一种让人信赖而又不容被轻视的魅力。
夏风自己知道，这种表象是依靠不死不休的信念和生死由命的豁达支撑着的。手术至今已经7年，从每年的体检结果来看，一切数据都符合这个年龄段男人的正常指标，但他有时还是不免悲观。一个人的生命本该是丰富多彩的，像他这样，简单到说不清活着是为了工作，抑或工作是为了活着，毋宁说是一种悲哀。没有与朋友的把酒言欢，没有享受美食的大快朵颐，没有游览山河的放松惬意，这样的生存方式，不仅令许多外人难以想象，他自己偶尔也会嘲笑自己。
然而，夏风毕竟有他自己的追求和兴趣，以及对于种种往事的怀念。他曾经对人说过：一个人的衰老与否，不仅表现在容貌和肢体上，心理更为重要，假如有谁津津乐道于自己往日的辉煌，那么这种心理上的衰老就是无药可救的了。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夏风相信自己的心态还保持着青春的活力，这一点与未来生命之路的长短并没有必然联系。这是因为，每当他审视过去的时候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认识比一年前有了某种程度的提高。这一点，只有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才可能实现。一个希望时时积累和更新知识的人，是有活力的，而活力无疑是对衰老的否定。
世上当然也有游离于上述法则之外的现象存在。有些事情的发生、发展和结局，起决定因素的往往仅是客观条件，在这里，个人的知识水平已经无能为力了。
就在这一年的除夕之夜，夏风收到一封肖洁从日本发来的邮件，用的还是她女儿的邮箱：
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向你和你的全家拜个年。从我们最后一次分手，已经过去整整6年。我的哥哥姐姐和外甥女还和我保持着联系，通过他们知道你现在很好，祝贺你。
我女儿毕业后，嫁给一个日本人，在日本神户定居了。因为我一直单身，4年前就来日本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别的都还好，就是语言不通很寂寞，常常想家想起你，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我想要一张你的近照，行吗？如果行，就发到我女儿的这个邮箱里吧。除了这个邮箱，我没有别的办法和你联系。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干扰你的工作和生活。
邮件中还贴了一幅肖洁和女儿依偎在一起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层林尽染的山峦。照片中的肖洁微微发胖，神态平和，看不出是欢欣还是惆怅。夏风不认识她的哥哥姐姐，北京一别之后，和她的外甥女小薇也没有任何联系，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了解到他的情况并告诉肖洁的。
夏风按照她的要求，发了一张照片给肖洁。照片是去年4月，夏风到十堰市开会时，在武当山下的一片油菜地里照的，背景是夕阳照耀下延伸到天边的黄色油菜花。
夏风是一个怀旧的人，而且随着他渐渐变老，这种怀旧的情愫愈加强烈。肖洁的邮件，令夏风回忆起曾经爱过自己的几个女人。高雪梅不消说了，还有经历40年音容两违，依然不忘求解初恋迷茫的夏晓娟；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却执着相爱，最终满怀离愁别绪远走异国他乡的肖洁。但他不会把她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因为这是没有可比性的。这几个人都在他的不同生命阶段对他产生过不同的影响，留下了不同的记忆和怀念。
一个人一生中所经历过的那些不能忘怀的往事，无一不是以无法删除的形式留存在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当你重读这些往事的时候就会发现，不管这些记忆是财富还是负担，是美好还是苦涩，都是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也许，有些事件的意义，只有在生命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才能显示出来。任何没有结果的事件，“没有结果”其实也是一种结果，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瑕的东西。
夏风不是一个圣贤，身上有着绝大多数平凡男人都难免的劣根性。他会用各种自我原谅的理由，在心里为自己的思想行为辩解。如今，除了妻子，对曾经相恋的其他女人的记忆中，都混合着辜负了对方的自责和无奈。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有时也会为了这个结局而耿耿于怀。
张晓雨是一个例外。这是一个令夏风欣赏的女孩，这种欣赏已经超出了性别的概念。像张晓雨把夏风当成一个值得尊重和信赖的长辈一样，夏风也一直把张晓雨看成尚在成长中的孩子。无论何时，当夏风记起晓雨的时候，相伴于心中的，总是充满那种注视晚辈、关心她的成长的柔情。
男人是需要肩负起责任的，无论是对社会、对家庭、对亲人、对朋友，当然还有爱过自己和自己爱过的恋人。然而，这种责任并不是仅用金钱就可以实现的。人世是用人情编织而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离不开一个情字。亲情、爱情、友情、人情，包括已经或者即将“相忘于江湖”的离情甚至“敌情”，没有人能够超然于广义的情网之外。
婚外情或许是一种感情异类。道德是神圣而威严的，从道德的高度批判婚外情，道德本身当然是不应该被质疑被责难的，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婚外情的发生。虽说恋爱的目的应该是婚姻，但恋爱毕竟并不简单等同于婚姻。恋爱时，都是浪漫与憧憬；结婚后，却是平淡和压力。当浪漫与憧憬被平淡和压力淹没时，爱情也许就会一步步走向坟墓。在这个过程中，如果爱情能够转化为亲情和责任，自然是一种升华；如果演变为无奈甚至仇恨，那就是爱情的沉沦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未必比没有婚姻的爱情更道德。
从这样的意识出发，夏风在审视自己从年轻到年老的几次恋情时，心里充满了沧桑之感。在他的心灵深处，如今的结局只是客观机遇下的必然，而不是出自忘却的背叛。既然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那么，这些结果就必须接受——虽然这些结果未必是完美的。如今，每当他想起那些已经久远却终于无法忘却的往事，总难免会泛起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情涟漪。作为一个个事件，也许这些都已经结束，但作为感情，却永远都是一种开始。那些让人怀念而无法释怀的恋情，宛如衔山夕阳对于初升月亮的向往，尽管他们可以运行在同一个天幕下，却只能遥遥相望，然而无法真正融合。深夜中撞击出来的火花也许很绚丽很明亮，但是当这火花闪过之后，四周将是令人更加惆怅的黑暗。
每个人的一生，都如太阳走过天际的一天，最美丽、最令人怀念的往往并不是正午，而是喷薄升起和行将落幕的时刻。
21．明天还有多远
从三年前开始，夏风在事业上就驶入了另一个稳定发展的轨道。在他的眼里，稳定发展的标志并不在于某一特定年份的经济收入，而在于持续发展潜力的体现上。在那一年9月召开的全国行业会议上，他被选为行业协会的副理事长和专家委员会委员，海风公司和他本人在行业中的影响力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夏风知道，支撑这个成就的，是因为他的公司不断推出令他人羡慕的高新技术和新产品。这些技术和产品不仅处于国内的技术前沿，而且不乏国际先进水平。当夏风以技术交流的形式，在全国性会议上进行深入浅出宣讲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他仅有小学文化程度。这种时候，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表现出性格中睿智和健谈的另一个侧面。只要离开讲坛，他依然是那样低调那样谦逊。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被评价为学者型企业家──专家的渊博，企业家的敏锐。
但他自己深知，这些成就的取得，并不是因为他具有超人的智商。如果一定让他自己进行一下总结，他会这样概括：深入未来而又切合实际的追求，加上不屈服于任何压力的持续努力。
夏风的一生，从童年一路走来，旅途中充满了艰辛和曲折，就像一棵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树，不断向地层的深处和广处延伸自己的根系，从看似荒芜的地方汲取养分茁壮自己，却从不抱怨自己生长的环境，从不抱怨自己没有摊上一个有权有势的“爸爸”。
也许，夏风的经历可以给那些踏入人生旅途的青少年们一点启示：前进的路永远需要自己来开拓。即使你站在前人踏出来的坦途上，只要还想前进，下一步就一定需要你自己继往开来。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开拓中不断丰富和完善自己，而每一个人也都应该在这丰富和完善中得到升华。每个人追求的人生目标不一定都会获得圆满，但没有追求的人生一定没有任何目标可以实现。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总是需要经历过才能真正理解、真正感悟的。在中国，所谓隔辈亲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显然，这与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以家庭为社会基本细胞、以亲情为核心的传统是一脉相承的。人们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才会享受于承欢堂上、弄孙膝下的天伦之乐。当夏风把自己的舐犊之情转移到孙女外孙身上，甚至希望孙女外孙承继自己的理想与事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了。这一段路，也许需要再走几千个日夜，也许只剩下屈指几步。
明天，明天的路还有多长？他已经不在乎这一点了。
也许，他该像张晓雨所希望的那样，放下大半生的辛劳，从商场上回归青少年时期的理想，利用到达终点站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拿起笔来记录下所有的事业追求与感情波澜，将留存在记忆中的过去变成文字，用以伴随最后的脚步，也给自己的妻子儿女、孙女外孙，还有夏晓娟、肖洁、张晓雨以及其他亲人和朋友留下点什么。
未来的路在夕阳下延伸，而夏风自己，也终将像一片被秋霜染红的枫叶，带着最后的美丽，在深秋的瑟瑟西风中飘向无垠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