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承认她是对的。尽管他和晓娟都心知肚明,但两个人却从未谈到这一节。万一,在晓娟心里,仅仅把他当作一个朋友、一个大哥哥呢?现在,他也吃了一颗定心丸。
“从今天开始,我就把晓娟托付给你了。我相信自己的女儿,她会对你好的。你也不能欺负她。”
“妈──”晓娟嗔怪地叫了一声,微微红了脸。夏风点点头,一脸肃穆。
“我后天就要带着晓平回半岛去看看晓娟的爸爸,给他过个生日,也该准备一下过年了。生产队还没放假,晓娟还要再等一天才能走,你照看着点,她一个人在家我不大放心。”
夏风思忖着答应道:“您放心吧,我会照顾晓娟的。”
“我烙了两张鸡蛋饼放在锅里,是给夏风过生日的。晓娟下去,烧把火热一下再端到这屋里来。”
“你没告诉我呀。”晓娟有点意外。还是妈妈心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周美华看看儿子,他已经睡着了。她回头对夏风说:“我不放心晓娟自己在家,主要是晚上。你晚上能来和她做伴吗?”
这个?夏风完全没想到。“这──”他怯怯地迟疑着。
“我相信你。不过你要知道,晓娟才18岁还是个孩子,你比她大6岁,你们要是出什么事,我可要找你算账。”
她轻声说,显然不想让晓娟听到。夏风朦朦胧胧中知道所谓“出事”是什么意思,一种责任感在夏风心里油然而生,他郑重地点点头,回答道:
“您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是我的责任。”
夏风走的时候,已经快到12点了。晓娟妈妈没有像以往那样送他到门口,只是让晓娟送送他。
夏风停在外屋门口,晓娟在黑暗中轻轻靠着夏风的肩头,感到他的胸膛很坚实很温暖,温柔喜悦的心情让她陶醉。虽说相爱已经半年,但投入夏风的怀抱,这还是第一次。她似乎意识到,从今天开始,他们的爱情故事,就要翻开新的一页了。对未来的憧憬,使她有点发抖。
夏风轻轻拥抱着她,静静感受着她的气息。过了一会儿,夏风吻了吻晓娟,轻声说:“你冷吗?该回屋里睡觉了。”
晓娟用双臂环住夏风的脖子,“不是冷,我不想让你走。”
夏风温柔地拍拍她的后背,“我还是走吧。你妈妈回半岛的时候,让我来和你做伴,我们后天再见。”
晓娟用拳头轻轻捣了一下夏风的胸脯,说:“好,放你走吧。”
腊月二十六早晨,晓娟的妈妈为她做好午饭和晚饭,带着儿子,赶早班公共汽车走了。夏风傍晚下班,先来找晓娟到自己家吃饭。晓娟不肯:“妈妈都为我做好了,你回家吃饭吧,饭后早点过来,我自己在家害怕。”
夏风在家洗漱完,揣着《唐诗三百首》敲开晓娟的房门,带着一团冷风站在门口。晓娟正在锅里烧开水,室内水汽缭绕,在昏黄的灯光下,景物似乎都浮动在云雾里,人在其中,宛如身处如梦如幻的仙境。
“你烧这么多开水干吗?”夏风不解地问。
“烧炕。”晓娟回答,雾气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今天多冷啊,我怕冻着你。你先进里屋吧,我洗漱一下再来。”
虽然已经是大姑娘了,晓娟还是生活在她妈妈的呵护之下,平日里像这类事情,照例是不需要她操心的。但今天妈妈不在家,她自己可以凑合,涉及夏风,她却唯恐做得不够周到。
夏风走进卧室,首先注意到,晓娟已经在炕上放好一床被子,一对枕头摞在一起靠墙放着。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不知道该怎么办。《唐诗三百首》是翻开了,翻开在他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一页,可是他静不下心来,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
晓娟洗完脸来到卧室,默默无语地靠在门旁。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洗过,还是因为心情紧张,她的脸红红的。
屋里很静。这静谧似乎放大了彼此心中隐藏的那种情愫,让他们都有些恐慌。
夏风想起晓娟妈妈的叮嘱,努力平息着情绪,轻声说:“我们不能这样站一夜啊,上炕吧?”
晓娟看了他一眼,“那就上炕呗。”说着,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脱下外边的衣裤,露出里面一套粉红色的紧身毛衣。
灯光下的晓娟漂亮而妩媚。虽然半年来几乎天天会面,也不乏近距离接触,但夏风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的风韵。那匀称的体态,高耸的胸脯和欲说还休的娇羞,让夏风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你也上来吧。”
晓娟上炕靠墙坐下,把枕头垫在背后,轻声说,声音轻柔得像春风中摇曳的柳枝。
夏风也脱下棉外套,穿着一套灰色秋衣站在炕前。他有点慌乱,不知道应该坐在哪个位置。晓娟看着他的窘态,猜出他的心思,用下巴示意一下,“坐到我身边。”
夏风坐下来。晓娟撩起被子盖在并排伸直的四条腿上,然后把头靠在夏风肩上,微微闭着眼睛。
“你带着书干什么?还能看吗?”晓娟没有睁眼,幽幽地问。
“我养成习惯了,不看书睡不着觉。”夏风回答。
“那就别睡了。”晓娟看了夏风一眼,“我想度过一个永远难忘的夜晚。”
夏风扳过晓娟的肩头,把她放在自己胸前,让她面对着自己搂住她,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你行吗,小瞌睡虫?”
“你别睡就行,我坚持不住就睡在你怀里。”晓娟无限向往地说,又闭上眼睛,“在你怀里的感觉真好。”
似水柔情在夏风心里荡漾。他低下头,吻着她发烫的嘴唇。晓娟发出一声呻吟,回应着他的亲吻……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世界仿佛凝住在这万籁俱寂的温馨中。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地嘀嗒着,钟里那个不住转动眼球的小男孩,笑嘻嘻地看着这对沉浸在情中物外的情侣。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夏风突然抬起头,充满爱意地叫了声:“晓娟,我问你件事──”
晓娟看了夏风一眼,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动夏风的嘴唇,没有应声。
夏风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了一下,说:“晓娟,我这一辈子可能没什么出息,你愿意跟着我吗?”
“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晓娟抬起上身,吃惊地看着夏风,“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跟着你走遍天涯海角受苦受累也绝不回头。”
夏风把被子向上拉一拉,盖住她的全身,叹了一口气,抱紧她说:“越是这样,我越怕这一辈子会连累你……”
晓娟知道他指的是他的家庭出身。那个年代,“黑五类”子女必须背负老一辈的“罪过”,是很难翻身的。她伸出胳膊搂住夏风那宛如女孩子般的细腰,轻声说:
“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彼此的情况。要是你的条件好,可能就轮不到我了。所以啊,是老天爷通过这个办法把你留给我的。”
夏风很感动,在心里暗暗告诫着,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辜负了她。
过了良久,晓娟挪动一下身子,“我有点热了。”她说着向下蹬了蹬被子。
“别感冒。”夏风制止着。
“那怎么办呀,我要出汗啦。要不我把毛衣脱下来可以吗?”她商量似的说。
夏风笑了笑,“那就脱吧,脱下后钻到被窝里。”
“你把灯闭了,我不好意思。”
夏风伸手关掉电灯。
晓娟窸窸窣窣脱下毛衣,枕着夏风的腿躺到被窝里。
“开灯吧。”
夏风点亮灯,看了看她,她也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夏风。柔滑的衬衣触到夏风的脚,让夏风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
挂钟还在嘀嗒,小男孩还在笑嘻嘻看着他们俩,晓娟还在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时眨动一下。两个人四只手握成两双,放在晓娟的身子两侧。夏风想把双手放到她的胸前,然而他不敢。虽然他几次试着将手向上滑动,晓娟并没有要制止的意思,但他还是不敢。
时钟敲过12响,已经夜半。室内温度在下降,晓娟似乎感觉到夏风冷了。
“你也进来吧,外面冷。”
“唔。”夏风答应一声,却没有动。晓娟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怕我吗?”
“……”
“不喜欢我吗?”
夏风有点狼狈。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脱下秋衣,向下滑到被窝里。
“闭灯啊。”晓娟闭着眼睛,不敢看夏风。
夏风伸手闭掉电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晓娟向上挪了一下,使自己枕到枕头上。被子不很宽,两人只能面对面靠在一起。夏风伸手把晓娟搂在怀里,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让夏风的心跳剧烈起来。他有点唇干舌燥,咽了一下口水。
晓娟一动不动靠在他的怀里无声无息,呼吸却渐渐粗重起来。她在期待着夏风对她做点什么,却又害怕夏风对她做什么。在她的意识里,自己已经是夏风的人了,只要他要求,自己绝不会拒绝他,然而,他们真的就要这样开始了吗?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和期许的等待。
夏风也不说话,只是越来越紧地搂着她,挤得她乳房有点痛。
“你弄痛我了。”
夏风放松一些,用手轻轻触了一下她的乳房,“这儿吗?”
“嗯。”
时间过去良久,夏风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晓娟真实感到他的欲望和冲动,可是……
中国是一个循礼不悖的礼仪之邦,千百年来我们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告诉他人。殊不知,这种礼仪在造就中华民族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形象的同时,也扭曲了许多人性。当孔子老先生告诉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并以此为仁的时候,还是留下了一道后门,没有让人们“非礼勿思”。然而,只要人们的天性中还存在“非礼”的劣根性,非礼的想象不能杜绝,前边四个“勿”的基础也就并不牢固。再远的年代夏风不清楚,在他进入青春期以来的那个时代,农村女孩子都会用布带拼命勒紧自己的乳房,唯恐显示出来被别人嘲笑,殊不知这恰恰破坏了女人吸引异性的魅力。晓娟是从城里来的女孩子,在这一点上与农村姑娘有着一定的差别,采取着“半束胸”的方式。应该承认,除了其他条件,她相对高耸的胸部,也是吸引夏风,令他产生青春躁动、想入非非的原因之一。
但毕竟,在夏风的潜意识里,因循传统礼制教育,加上晓娟妈妈的那句带有警告意味的嘱托,使他在最后一刻收敛了自己。
这使晓娟微微有点失望。“你呀──”她在心里呼喊着,不知道是喜是悲。这莫名的失落,让她不能自已。然而晓娟不知道,她妈妈的那句话,几次在夏风心里隆隆碾过,像沉雷一样警醒着他,使他悬崖勒马。
这一夜,就这样在漫长而又短暂、期待与失望的挣扎之中过去,没有发生更多的故事。
40年过去,夏风和晓娟到底没有成为夫妻,包括那种“一夜夫妻”。但是,那一夜的经历却像用刀子镌刻在他们心灵上的透雕,时时滴沥着鲜血,至今未曾平复。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假如他们在那个夜晚突破了最后的红线,那有可能成为改变他们人生轨迹的重大事件……
咖啡厅的灯光依然那样柔和,却似乎穿透了40年的时空,把当时的情节拉近到他们的眼前。
晓娟的追问,唤起了夏风和她自己对往事的痛苦回忆。当年他是否爱她?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然而,要化解她纠结了40年的心结,恐怕并不那么简单。已经隐藏了40年的种种秘密,今天都要解密吗?
“你觉得呢,这一点还需要我回答吗?”
“别耍滑头,我不需要这样的回答。当然,如果你觉得难以出口也可以不说,其实那也是一种回答,也好让我死了40年来的这份心。”
晓娟又感伤起来,几乎是哽咽着说。
夏风很感动。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晓娟,40年前我爱你,爱得柔肠百转刻骨铭心。否则,这份感情不会珍藏了40年还念念不忘。”
晓娟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勾起了千言万语,垂着头轻声问:“能够告诉我吗,既然这样,为什么那天晚上,你……那时我其实盼着你能对我……但你没有,所以我在相信你爱我的同时,又觉得你其实并不喜欢我。这种矛盾使我纠结了40年。这难道可以用你是个好人——这是我妈妈对你的评价──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吗?”
夏风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问道:“你妈妈还好吗?”
“我妈妈14年前就去世了,那年她66岁。”
“啊──”夏风长叹一声,带着无限的惋惜,“我欠她很多,却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嗫嚅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未必就是你妈妈口中的什么好人。当年,如果不是你妈妈对我说的一句话,也许就不是那个结果了。”
晓娟睁大了眼睛,“我妈妈对你说了什么话?”
“你妈妈警告我,如果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要找我算账。我……”
晓娟愣了一下,旋即叫了一声:“妈妈……”她伏到桌子上,泪如雨下,一时间百感交集,40年耿耿于怀的悬疑,此刻似乎有了答案。如果说妈妈当初是为了保护女儿,然而她可曾想到,其代价却是如此惨重!如今,母女已经阴阳阻隔,这40年来的凄苦,还能向谁诉说?
夏风拍拍晓娟不断抖动的肩头,充满歉意地说:“没想到让你这样伤心,真对不起。”
晓娟抽泣着。这种压抑的低泣,让夏风更加疼惜。
“也许我不该告诉她,既然已经隐藏了40年,何妨再隐藏40年啊。”他在心里责备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晓娟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盏发出幽幽的粉红色灯光的电灯。
“我错怪你了。你知道吗,去年春节期间,电视台播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自己要讲的故事情节。
“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患了绝症,在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向他的子女说出一个愿望,一个他生命中最后的愿望。40多年前,作为下乡知识青年的他,曾有一个初恋情人。由于受到当时回城政策的制约,两个人无奈分手,至今已经40多年没有联系。他希望能在去世之前,见她一面。老人的子女历尽辛苦,辗转在3000公里之外的另一个省份找到了那个老太太。老太太知道他的情况之后,二话没说立即乘车来到老人的家里。两个人见面时,老人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不能说话了。老太太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两个人默默相视着,直到老人含笑去世。看这个故事的时候,全家人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其实,当时我自己也说不清是被故事感动,还是为自己的遭遇伤感,现在我突然明白了。40年来,尽管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年的你我,但当年的那份感情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一直保存在心里。”
这个电视节目夏风也看过,而且应该是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他也曾为此流泪,理由自然和她一样。
这是个足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凄美故事。但是如今,在这个爱情像被不停转动的万花筒一样不断被刷新的社会,还有多少人能够被这个故事感动?倘若未曾经历过“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绝黯淡,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传唱了1000多年的诗句,恐怕很难真正理解。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夏风转身撩开窗帘,注视着窗外。他需要平息一下澎湃的心绪,冷却几近燃烧的大脑。
地上已经落满厚厚的积雪,雪花宛如无数白色小精灵,在空中拥挤着,飘荡着,仿佛在不舍不弃地竞相奔向自己的归宿。
“燕山雪花大如席……”夏风嘘了一口气,喃喃吟诵着。
晓娟一直默默注视着夏风的背影,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从背影看去,此刻的夏风与40年前的他完全重叠。她甚至不能确定,今天分别后,在她的脑海里,夏风是否仍将是当年的形象。
“你说什么?”她问。
“不早了,”夏风转过身,目光温柔地说,“我们该走了。”
“……”
晓娟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掠了一下头发:“谢谢你,夏风。”晓娟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冲动,想让他像40年前那样抱抱自己,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我们还能见面吗?”
“也许吧。”夏风不大肯定地答道,“我想应该能。今天我们还没谈到分手后彼此的情况。”
“好,我等你电话。”
走出咖啡厅,夏风看着晓娟在雪中走远。他不知道,她带走了40年的遗憾,还是留下了更多的思念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