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夕阳秋风
人类社会在经历了18世纪的蒸汽技术、19世纪的电力技术革命之后,迎来了20世纪的信息技术革命。这三次工业革命,对人类生产力的发展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具有同样重大的意义。然而,信息化革命带给人类的影响,在深度和广度上显然更为强烈而又深远。一无所在又无所不在的信息链条,不仅把我们和广袤的太空连了起来,也使世界上许许多多素昧平生的人们,以一种别样的机缘和方式聚在一起。
这个链条是多彩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外加黑白灰。这个链条是虚无的,却以不同的化学结构、不同的物理形态和机械强度,串联起形形色色的利益相关者,也为人世间的男男女女搭起或永恒或短暂的爱的桥梁,而不管在这桥上相逢的恋人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是一个强迫人们不得不面对、不得不顺应、不得不学习的时代。
夏风是一个对接触到的知识有着很强探索欲的人。他不需要强迫自己学习什么,掌握新知识新技能探索新领域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一方面,小学学历严重制约了他的发展;另一方面,原本就良好的先天素质和对各种知识的广泛涉猎融合,又不断提高着他的悟性,使他无论在什么时候检点自己的过去,总是能够意识到往日的不足。不管是安身立命待人接物还是企业管理业务技术,回头看两年前的作为,他从未觉得有什么值得炫耀留恋之处。他不敢想象,假如自己的知识老化到只剩下留恋过去的“辉煌”,津津乐道于“我当年……”那一天,该是怎样的悲哀。
人,只有把自己取得的每一个成就都看作新征程的起点,成就才可能因为相加和积累而放大。当成就被当成终点,无论怎样辉煌的成就都终究免不了枯萎。
手术三个月以后,夏风就恢复了手术前那种生活和工作节奏。不断增加的工程项目,不断提高的技术要求,都使他面临着更大的挑战。那段时间,出差到全国各地成了他的家常便饭。然而,本来最为平常的事情——一日三餐却成了他恐惧而无法回避的难题。自小形成的吃饭功能此时变得不可控,常常一口下去就噎得脸色苍白呕吐半天,直到把咽下的食物全部吐出才能作罢。这使夏风经常感慨: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使人不吃饭也能获得正常生存下去的能量该有多好……
那时,信息高速公路刚刚在中国大地上初具规模,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冲击着已经开始踏上现代化征途的中华民族。夏风意识到,这是一场必须投身并搏击于其中的大潮,否则必然会被淘汰。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危机感──自己的知识基础太过薄弱,只有比别人下更多的功夫才能跟上潮流。
好在,夏风是一个不肯落伍的人。这期间,他开始策划在产品技术和设备制造过程中运用信息技术,力争在本领域中走在前列。
2007年11月初,夏风到四川一家国字号大型企业谈判一个工程项目并经投标获得成功。签订合同后,夏风决定当天晚上飞回半岛。虽然还有几个小时才能登机,他还是早早就来到机场。
初冬的成都并不像北方那样萧索。略显苍茫的满目黛色,在夕阳下反射着幽幽的余光。夏风恍然觉得,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季节,有着不同的魅力,关键在于人们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审视她。1700年前,这里曾是诸葛亮写下前、后《出师表》,留下千古佳话的地方,然而这位被鲁迅先生形容为“多智而近妖”的伟大的军事家和政治家,显然也未曾预见到今日的世界。
“蓉城……”夏风忽然产生了一种吟诗的冲动。这时,电话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来电号码,是一个陌生电话,来自北京。
“你好。”夏风按下接听键,应答道。时间已过17点,他想不出这个时候有谁还会从北京给他来电话。因为时差的关系,此时的北京应该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清脆而甜美,而且带有一点童音:“你好。是夏总吗?”
“我是夏风。你是?”夏风问道。
“我叫张晓雨,弓长张,拂晓的晓,风雨的雨,是《经济快讯报》的记者。”
夏风敷衍地“哦”了一声。近20年来,夏风拒绝采访的次数远超过接受采访的次数,他不习惯面对记者,尤其不想在媒体上抛头露面——不知道这里是否还残留着自己未能实现记者梦的心理阴影。
“您现在方便接电话吗?”对方问道。
夏风看了一下手表,还有1个小时才能开始办理登机手续。
“我现在出差在外,一会儿就要上飞机,暂时还可以。”
“那么我占用您一点时间。您最近有收到‘经济快讯’和‘管理观察’邮件吗?”
“《经济快讯报》……”夏风记起来了,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电子邮箱里经常会收到该报编辑部发来的电子版经济快讯和分析文章,还有国际国内知名公司的管理理念和管理措施介绍。这些信息的时效性很强,分析预测的前瞻性也很独到,已经引起了夏风的注意,但他却没有探究是谁、又因何给他发这些文章。这个电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么说那些邮件是你发来的了?我该谢谢你啊。”
电话里传来对方的笑声。
“慢来,先不要感谢我。我们报社的电子版文章是独立出版的一款产品,主要服务于政界、企业界和金融界的各级领导,作为你们的决策参考。前期属于赠阅,如果您觉得这款产品还适用,以后可要收费订阅啦。”
“如此说来,前期是钓鱼喽,大概我已经上钩了。”夏风半开玩笑地说。这时,电话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夏风皱了一下眉,问:“怎么这样吵啊?”
张晓雨大概换了一个地方,吵闹声小了下来,“对不起,同事们给我过生日,我们正在酒店里。”
“噢,祝你生日快乐!”夏风随口说道。
“谢谢您夏总,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祝福。不知道为什么,给您打电话前我就觉得,您一定会是我的贵人。”
“我很荣幸。”夏风笑了笑。这虽然只是一种大家都乐此不疲的客套,然而又是必不可少的。这时,电话里隐隐传来“张晓雨”的喊声,他顺势说道:“你的同事好像在喊你?快去吧。”
“OK。看来我今天是在错误的时间打了一个正确的电话,我很想和你再聊一会儿,但今天时机不对。好在,有今天的电话做铺垫,我很快就会再次和您联系的。祝您一路平安。”
隔了几天,夏风收到张晓雨用个人邮箱发来的邮件。邮件中除了详细介绍该报社几种专栏智库文章之外,也列出了订阅方法及价格。她在留言栏中留言说:
夏总:
我昨天以您的名字为关键词,上网搜索浏览了一下有关您的全部资料,感觉向您推销“商品”似乎有点唐突。您并不是我所接触过的那种典型的商人。您的“儒商”形象让我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尽管我还没见过您的尊容。
希望附件中介绍的几种板块文章能够对您有所裨益。不过请勿勉强。我绝不希望我们之间建立的是一种商业联系。如果要我在经济利益和良师益友之间进行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
今天上午,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了一本您出版的专著,遗憾的是我完全看不懂。然而,一个在技术领域颇有造诣、能够出版技术专著的企业老板让我好奇,非常期待能够见到您,对您进行一次采访。
张晓雨2007.11.14
夏风把张晓雨的E-mail保存到邮箱通信录中,心中想道:这位记者推销商品的技巧倒也别致,虽然所谓的“良师益友”、“儒商”、“颇有造诣”云云,无非也是一种恭维,但听起来并不那么让人讨厌。他回复说:
晓雨记者:
您对我的评价失之于轻率,这让我惶恐。我是那种混入到人群中很难被分辨出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夫俗子,因而绝不具备让你“自惭形秽”的条件。
要对我进行采访,借用您那天电话中使用过的句型,是在“向错误的对象提出的错误要求”。我历来惮于接受采访,因为我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报道的亮点。
不过,我对您倒也有点好奇。一方面出于对记者这个职业的敬畏,另一方面——恕我不恭——从电话中听来,我颇疑心贵报社有聘用童工之嫌。
请把“经济快讯”和“管理观察”两种刊物的订阅合同寄给我,以便安排签约、汇款。
这是夏风和张晓雨之间的第一次邮件交流。夏风对计算机网络这个“信息高速公路”的运用,从未脱离过工作和学习的范畴。在网络上充斥着令人皱眉、以嬉戏为幽默的氛围中,他没时间,也没有想象过把这个平台作为聊天工具。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偶尔会通过邮件相互打个招呼问候一下。整整一个月后,有一天张晓雨突然问夏风:“您有QQ号没有?我们可以通过QQ聊天吗?发邮件太麻烦了。”
夏风有一个7位数的QQ账号,那是手术后在家休息期间,女儿怕他寂寞送给他,让他用来玩游戏的。但夏风只是偶尔玩一下,笨拙得不如一年级小学生,上班以后就再也没有玩过,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进入聊天空间。
“真的假的?”张晓雨有点不相信夏风的回答。通过一个月的交流,她觉得这位尚未谋面、颇有点神秘的夏总似乎所知甚多,要说不会QQ聊天,好像不可思议。“用QQ聊天的面对感比较强,很方便的。”
“试试看?我也来感受一下,现在开始吧。”
在张晓雨的指引下,夏风顺利地进入了QQ聊天界面,不超过两分钟,他们已经开始在QQ上对话了。
“您好,夏总。”张晓雨首先说。
“您好,张记者。”夏风回答道。
张晓雨随后发过来一张彩色图片。图片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怀抱一只白色的玩具熊,正在向所有注视她的人甜甜地笑着。
夏风颇为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问道:“是您小时候的照片吗?”
“什么呀,这是我从网上下载的图片。”
“让您见笑了。”
当时,夏风并不了解QQ聊天具有视频功能。他有心看看这个小女孩的样子,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没有更多的话,第一次QQ聊天就此结束。夏风对这种沟通方式很感兴趣,除了不见其面不闻其声稍有不足,倒也颇有面谈之感。此后每到周末,只要没有什么事情耽搁又不是时间太晚,有时也会在晚上睡觉前聊上一会儿。但他们好像有一个未曾明言的约定:从不涉及彼此的私生活。
一个周六晚上,夏风刚刚登录QQ,发现张晓雨在线,且有一句留言:“夏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能够不吝赐教吗?”
夏风独自笑了笑,不无戏谑地回复道:“请张老师考问。”
“我对您的称呼有问题吗?”
“岂止‘有问题’?老师这个称呼让我如芒在背。虽说人们大多喜欢恭维,然而当这恭维明显超出实际的时候,恭维也就等同于讽刺了。”
“那么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老夏。”夏风立即回答。
“这太无礼了,恕难从命。”张晓雨迟疑了一下回复道,“我发现,您在聊天中经常引用鲁迅先生的话,可以看出您对鲁迅先生非常尊崇。为什么?”
“因为鲁迅很伟大——我认为。”
张晓雨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能够概括一下您对鲁迅先生的评价吗?”
“知识渊博,思想深刻,目光敏锐,光明磊落,外加文笔犀利。”
“看来鲁迅是您的偶像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还有人要批判他老先生呢?”
“前些年是有过相关报道,但这个动议最终不了了之。我反对这个动议。人们对人、对事的评价见仁见智原属正常,鲁迅先生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拿着显微镜搜寻已故伟人身上的瑕疵并进行放大,也许是让自己扬名的捷径,因为死人是不会反击的,但历来鲜有成功者。但愿发动批判鲁迅的人不是为了哗众取宠借逝去的伟人谋名,不会落入‘春秋责备贤者’的窠臼,不至于要求鲁迅是‘完人’。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应该看主流看大节,尤其不能用今天的价值观去衡量已经属于历史的人物。”
夏风的回复几乎没有停顿,看得出这是他早已深思熟虑的想法。张晓雨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写道:“您的这个‘但愿’也够犀利了。从这一个月聊天的内容看,您在科技、文学、哲学、历史、政治,包括心理学等等方面都有相当造诣。顺便问一句,您在大学时学的什么专业?”
“纠正两点:一是所谓‘相当造诣’着实令我惶恐,绝不敢当;二是我乃名副其实的小学生,只读过6年小学。”
“???”
“!!!”
“不可思议,不敢相信。为什么?”
“一言难尽。估计你不会理解的,不说也罢。”
“对我保密吗?”
“当然不。这是一段历史,一段跨越了几十年,于我不堪回首,而以你的年龄又很难理解的历史。”
“这段历史一定很复杂很精彩,这倒引起我更大的好奇心了,但愿有一天我能有幸听到。”
“答应你,如果有机会,我会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的。”
“我期待着……”
夏风和张晓雨的第一次见面并非刻意安排。1月11号那一天,夏风到北京参加行业协会的一个会议,午饭后他打电话给张晓雨,告知自己来北京开两天会,如果她方便,今天可以见个面。
“是吗?太好了!可是您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需要提前准备吗?”夏风有点诧异。
“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嘛,又是第一次见面,哪能太随意啊?”
“我倒觉得这样更真实。”夏风回了一句。
“就算是吧。今晚我做东请您吃饭。您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远洋大酒店,在华威桥附近。不过你不必考虑这一点,以你方便为主,我无所谓。”
“真巧了,离我们公司不远。时间?”
“你定吧。”
“6点可以吗?”
“没问题。”
“我们怎样相互认出对方?是不是要有一个暗语之类的接头暗号?”张晓雨笑了起来。
夏风倒没有笑,而是认真地说:“别,试试看我们能不能凭着感觉认出对方。6点,我准时在华威桥上等你。”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夏风提前5分钟来到桥上,选择靠近中间的位置站在栏杆边。身旁,有几个小商贩蹲在桥上向行人推销影视光碟、香烟和指甲刀等小商品。时令已过小寒,瑟瑟寒风在黄昏中掠过行人匆匆的天桥,卷起迟来的落叶,漫无目的地翻滚着,消失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里。他把双手插在黑色羊绒大衣的兜里,扫视着大街上缓缓移动的大小车辆,和从不同方向汇集到过街天桥上,又散入桥下不同方向人流中的过客,暗自摇了摇头──面对这样的交通状态,无论乘坐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谁都无法保证准时赴约。
这时,夏风发现一位身穿乳白色羽绒服、披着一头长发、肩挂白色背包的姑娘从引桥走上来,站在灯光略显昏暗的桥面上停顿了一下,向着夏风微微一笑,径直向他走来。
夏风报以一笑。那个姑娘停在夏风面前,两个人几乎同时张口问道:
“您是夏老师?”
“你是张晓雨?”
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随即相互伸出手来握了一下。
“对不起,路上堵车,我晚到几分钟。”张晓雨带着歉意说道。
“这个时段的交通状况,迟到很正常,无须道歉。你选好饭店了吗?我们直接去饭店还是……”
张晓雨思索着说:“我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没法定饭店呀。我们站在这里商量好像不大合适,先到您下榻的房间可以吗?除非您觉得不方便。”
夏风笑了笑说:“那么请吧。”说着把手一让,率先转身向远洋大酒店走去。
张晓雨走在夏风身后,有点跟不上他的速度,不得不加快脚步。心里想:这个人有点不近情理。
进到房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夏风脱下大衣挂到衣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