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乎意料的重逢
吃完晚饭,夏风照例坐到书房兼卧室的电脑前,开始浏览网上新闻。
此刻正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时间,但夏风对那些程式化报道有一种近乎无奈的抵触。与其看那些已经变旧的新闻报道,不如浏览时效性更强的网上即时新闻。
客厅和书房并联的两台电话同时响起来。夏风瞄了一眼来电显示,见是个生疏的号码,便没有理会。好在他和夫人高雪梅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只要她在家,家里的电话就由她负责接听。
从夫人惊诧而且拖长的一声“啊”上,夏风意识到电话里正在谈着一件意外并重大的事情,不由得拿起书房里的电话听筒。
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吴毓冰。
吴毓冰和周士贤夫妇,是夏风和高雪梅年轻时同村同街一门不隔过从甚密的近邻。20多年前,随着夏风一家搬进县城再迁入半岛市,两家虽然再没有鸡犬相闻的来往,但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
“……士贤生前的最后半年,几次说想回家,死也要死在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不忍心让他最后的心愿落空,费尽周折办好手续,总算把房子盖起来,他的病情也更加恶化,所以不等收拾利索,就急忙搬回来,今天刚刚四天。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吴毓冰抽泣着。
“你等一下,我和你四叔商量商量。”按照街坊辈分,周士贤管夏风叫叔叔,习惯上称他四叔,吴毓冰当然跟着周士贤叫四叔。但对高雪梅,却按照各亲各论的原则,一直叫她二姐。
高雪梅把话筒放到茶几上,推开书房门,“周士贤刚才在老家去世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语气中没有要不要回老家送别的疑问,需要他决定的,只是回去的具体时间。因为她知道,夏风不可能不回去。
夏风沉吟了一下。人已经走了,今晚回去也只能见到遗体,错过了在他生前见最后一面的时机,而公司还有几份等着他签署的文件。
“毓冰,我们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一定要挺住,孩子们都在看着你,毕竟活着的人更重要。我们最迟明天12点赶到。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现在告诉我。”
夏风看了高雪梅一眼,直接对着话筒说。
“没有什么,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后天火化。”
“好,明天见。”
夏风放下话筒,默默站在电话旁,沉思着。从电话中听来,吴毓冰还算镇定。也许,由于周士贤已经卧床两年多,从而使家人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
“12点到?你的午饭怎么解决?”从丈夫胃癌手术以来,夏风的吃饭问题一直是高雪梅最放不下的心结。
“吃饭比这事重要吗?”夏风忧郁地看着她,接着掏出手机,拨通了司机的电话:“明早六点半出发,先到公司,然后回农村老家。”
司机多次去过夏风的老家,不需要别的废话。
从市内到老家近90公里,总算在12点前赶到了。走到村头,就感受到弥漫在寒冬空气中的压抑。如泣如诉的哀乐,一直把夏风他们引导到新搭起的灵棚旁。
灵棚设在一座新建的二层小楼前。逝者的遗体,还安放在充作灵堂的客厅内。夏风和高雪梅径直来到灵堂,面对这个一起长大而此刻静静安卧的儿时伙伴,两个人有些无所适从。
周士贤的遗体上覆盖着的一袭红布,无情地隔断了阴阳两界。按照老家的风俗,逝者今天下午才能入棺,称之为“入殓”。在入殓之前,不能让逝者露出身体的任何部位,此刻,他们甚至不能提出见他最后一面的要求。
夏风对着遗体深深三鞠躬,然后默默退到一旁。高雪梅行了跪拜礼,低声哭泣着。虽然不无从礼从仪的成分,还是引得周士贤的一儿一女、侄子外甥们放声大哭,让夏风心里酸酸的。六十多年来的种种往事,像仲春的柳絮,在眼前飘浮着。
夏风此刻的心里,更多是对往事的回味,悲伤并不强烈。从自己做完胃癌手术那一刻起,他对人的生死就有了一种近乎残酷的感悟。死之相对于生,犹如黑夜相对于白天,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转换,一种生命的回归。人走过一生,不必计较走过的路程有多长多平坦多坎坷,感觉累了,不妨躺下来睡去。也许,人们在最后的时刻会遗憾于自己尚有未竟的事业,有尚未尽到的责任,然而,这种遗憾永远都不能因为生命的延长而消除,充其量是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遗憾而已。
生者的哀伤,与死者并不相干。能够放下让人烦恼的千头万绪,对于死者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和惬意……
这栋新建的小楼尚未完工,随意摊开的混凝土使室内地面显得坑坑洼洼。寒风从遮着塑料薄膜的窗户中挤进来,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灵前焚化的纸灰,在室内漫无目的地盘旋着。前来吊灵的乡亲逐渐多起来,使本就不大的客厅显得拥挤。夏风与乡亲们打过招呼,转身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分散着前来帮忙的乡亲,约有20多人。老家还保留着夏风自小就熟知的那种古朴风俗:一家有事,家家相助。周士贤离去时虽然只有64岁,但这些帮忙者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时而有说笑声传出。夏风深吸了一口气,想起陶渊明的《似挽歌辞三首》: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夏风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妥。无论恩怨都有尽时,即使有谁和死者曾经有过怨恨,那怨恨也会在此刻随着一方生命的结束而飘散。对于死者,人们更多是怀念他生前的好处。
夏风扫视了一眼院子里的人群。除了认识的乡亲,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从着装上看,那几个穿着整齐而现代的男女,也许是吴毓冰的亲友和周士贤生前的友好,或许是周士贤当厂长时的部下──夏风想。
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夏风走过去,跟大家打过招呼,问:“谁是忙头啊?”
“我。”一个邻居老哥答道。
“什么时候入殓?”灵棚里的吹鼓手吹起了大喇叭,夏风不得不提高声音。
“三点。”老哥大声答道,“外边太冷,你先进屋里坐一会儿,到时我喊你。你要看看他是吧?”
“对,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夏风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
“好吧,这是应该的。”老哥答应他。
夏风对大家点点头,又回到屋里。
客厅的东边连着一间卧室,按照北方农村的习惯,卧室里盘着一铺火炕。房门开着,可以看到炕上坐满了女宾,都在忙着用金箔纸折叠金元宝。吴毓冰和高雪梅坐在炕沿边小声说着什么。
夏风站在客厅门口,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尚属半成品的客厅。客厅中央摆着灵床,靠墙码着一垛一垛的烧纸,和几捆印着“酆都银行”字样的冥钞,票面一百万元。他苦笑了一下,没来由地担心起酆都城里的货币贬值和通货膨胀是否还能承受。
平心而论,夏风更推崇鞠躬、献花等文明的祭奠方式。事实上,现在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那些焚化的冥钞会成为逝者的财富而使逝者幸福,但作为一种古老的风俗,夏风也能够理解。这些旧俗,既不能简单归于应该破除的陋习,也不是依靠行政干预就可以消灭的。正如前些年,一位空降来的女市委书记,曾在某中央领导要视察半岛这座城市之前,动用武警部队,将众多老百姓建在荒山上(注意:是荒山上而不是耕地里)的祖坟前的石碑统统掀翻,目的是为了保证在领导的视察沿线(包括可能被意外选定的视察沿线),不能看到那些有悖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一切。让上级领导满意,自然是地方官员要考虑的第一要务,至于那些墓碑是否属于精神糟粕,下级官员搞不明白,也懒得去搞明白。掀翻墓碑的结局,无非是随后劳民伤财全部被墓主重新树立起来,与破旧俗树新风并不相干。这既不需要官员们掏腰包,也不需要他们操心。令人不解的是,有的地方政府不惜占地几十、几百亩,耗费几亿、几十亿纳税人的血汗钱建庙、修古人纪念馆,可以被誉为纪念先贤、开发旅游资源,何以老百姓为了纪念先祖建在荒山上的一块小小墓碑却是十恶不赦,必欲打翻在地而后快?夏风看不出,除了纪念,墓碑还能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尊重那些具有纪念意义的民俗,是尊重这个民族的表现形式之一,就像我们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一样。
此时,从门外进来一位女士。夏风向后退了一步,让出通道。但她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停在他的面前,打量着他。
夏风又退了一步,不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
“你是夏风?”
“我是夏风。你是?”
“你不认识我了?”
“抱歉,我认不出。”夏风又看了对方一眼,轻轻摇了一下头。
对方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瞅着夏风。“真不够意思。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面了吗?我也姓夏。”
夏风激灵了一下,感到心脏就要跳出胸腔。一个青春鲜活的身影,瞬间从记忆中跃出:“夏晓娟!”
夏晓娟一边伸出手来,一边不无哀怨地说:“你真的忘记我了。”
夏风的眼睛突然湿润了。看着眼前这个曾使自己回肠百转的初恋情人,有点慌乱地握握她的手,喃喃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来……”真该死,他竟然没想到,作为外甥女,夏晓娟是应该会出现在周士贤葬礼上的。
夏晓娟的神情柔和起来,轻声问:“你怎么瘦成这样?再加上戴眼镜,我也差一点儿认不出你了。”
“一言难尽。”夏风迟疑了一下,斟酌着问道,“你还好吗?”
“怎么说呢,也好也不好。”夏晓娟垂下眼睛,“这么多年,好与不好都过来了。”
沉默。两个人都在沉默中注视着对方。他们已经整整40年未见面,各自从风华正茂的青春年华步入老年,从相貌到神态,都有了许多让人有些酸楚的变化。
重逢出乎意料,意外得让人措手不及,犹如在梦中。一时间有无数的话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何况,此时此地,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倾诉……
院子里有人在喊着什么。夏风看了一眼,知道入殓仪式就要开始了。
“你还住在半岛市内吗?今天回市里不?”
“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半岛,现在住在金色家园小区。三舅明天上午火化安葬,我必须参加,今天不能回去。你呢,今天回县城吗?”夏晓娟看着他。
夏风明白了,夏晓娟对他的情况并不了解,就像自己也不了解对方一样。
“我在1999年就到半岛市了。”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两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激起一道波澜。同城生活12年却形同天涯!
“我今天需要回去,明天参加一个会议。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夏风边回答边掏出手机,轻声问。
夏晓娟爽快说出自己的手机号码。夏风保存到手机上,说了一句: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2.中断40年的约会
第三天上午9点,夏风拨通了夏晓娟的手机。
“哦,是你,终于来电话了。”夏晓娟接听得很快,“在哪呢?”
“我在办公室。”夏风停顿了一下说道,“昨天下午就想给你打电话,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家,所以……”
“我是下午3点到家的。没到家也无所谓嘛,你又不是拨座机。”
“我怕你不方便接听。”
“你呀,过去40年也没有改变!”夏晓娟指的是夏风还同年轻时一样对什么事都细致入微。
夏风揣摩不出这句话是褒还是贬,迟疑着问:“我想同你见见面,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从你要我电话号码那一刻起,我就在等着你这句话。”夏晓娟轻轻回答,似乎怕别人听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今天周三,周六可以吗?”夏风没有说出心里的潜台词──周六是休息日,少有什么事情干扰,他想拥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彼此四十年来的经历,直叙一直藏在心底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怀。
“我没问题。”夏晓娟说,“9点以后行吗?”
“好,那就10点吧。我们选一家咖啡厅怎么样?”
“好啊。”夏晓娟高兴地说,“真不容易,隔了40年我们还能想到一处。”
“是吗?”夏风意识到,夏晓娟也已经有了见面谈一谈的想法,而且显然不是即兴发挥。其实,就在打电话之前,夏风刚刚在网上查过,金色家园小区附近就有一家上岛咖啡厅。“定在金色家园附近的上岛咖啡厅如何?”
“为了方便我吗?你定吧,我无所谓。”夏晓娟觉得,他还像40年前一样关照着自己。
“说定了,就是周六,不见不散。”夏风不放心似的叮嘱了一句。
周六早晨,夏风如上班时一样,6点准时起床。多年来,他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无论熬夜到什么时候,起床时间的正负差都不会超过10分钟。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小区花园里那些芙蓉树在寒风中瑟缩着,发出低低的呜咽,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彤云在空中缓缓涌动,看样子要下雪了。
夏风坐在窗前,似乎有点心神不定。他一向认为,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自己的定力已经足够优秀,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慌乱。今天怎么啦,就算是面临一次期待了40年的会面,也不至于如此惶惶然啊。看来,从青年时代就追求的“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声”的境界,终于没有达成——夏风自嘲地想。他用力伸展一下双臂,做着深呼吸,希望能够平息躁动的心绪。
然而,人的自制力在翻江倒海的思绪冲击下,有时会很苍白,就像一只小船辗转在波涛汹涌的海面,若不随波逐流,就只有被淹没。
今天这次约会的意义,也许仅仅在于了却一桩40年来的心愿。40年前,夏风和夏晓娟曾经是一对热恋着的情侣,最终却因为一个错误而天各一方。40年来,未曾放下的牵挂,未曾割断的情丝,未曾湮灭的情愫,常常令他宛如一个陷入情网两地相思的少年,临春风而踟蹰惆怅,望秋月而柔肠百转。
然而,40年的风雨,已经无情地吞噬了各自的青春年华,双方都有了无可挽回的变化。如今相逢一笑,彼此还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对方?
今天的相见,结果将是什么?他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一段话:
“……重逢之后,倒好像惊破了美丽的好梦,还不如永远的相思一般。”
夏风不知道,甚至也不需要知道。他所期望的,或许只是了解她的过去和现在,告诉她自己走过的坎坷,揭开那些40年来他想知道却一直未有答案的谜底。
夏风有意识地提前10分钟到达咖啡厅,希望安排一个包间。同时,他多年来已经养成一个习惯,在任何约会中从不让别人等自己,何况,今天的约会还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包间有点小,约有4平方米。窄窄的临街窗户上,挂着一副淡紫色的窗帘。中间摆着一张大理石台面矩形茶桌,一盏淡红色的灯泡吊在茶桌上方。两边各放着一张约1米长的沙发,几乎再无空间。没办法,大的包间已经没有了。夏风坐下来,看了看手表,差5分钟10点。他给夏晓娟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包间号码,接着掏出香烟,犹豫了一下,推开包间房门,然后才点燃。40年前,在他们分手的时候,夏风是不吸烟的,不知道她是否讨厌香烟的味道。
夏晓娟迟到了一会儿。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抱歉地说,“我出门有点晚。”
夏风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有些凉。他向对面的沙发伸伸手,示意她坐到对面。
“好暖和。”夏晓娟脱下外套,随手关上门,挂到门后的衣挂上,“外边挺冷的,开始下雪了。”
接下来的沉默,使两个人有点不自然。本来,他们都准备了满腹的话,一时间却又好像搅成了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