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夏风毕竟是一厂之长，不可能说走就走。就在他考虑如何跟乡领导提出要求的时候，恰好于副乡长来了。夏风想：这是顶头上司，正好跟他说一下。于是，他把两份通知书都递给于副乡长，说：“于乡长帮我出个主意，看我读哪个学院更好。”
夏风故意使用这样的语句，听起来让人感到，他已经确定要去读书了。
于乡长把两份通知书摆到桌子上对照着，沉吟了一会儿，对夏风说：“不管从道理上还是从个人感情上，我本人都支持你去上学。但这件事太突然，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你自己也未必想好了。你脱产两年，工厂交给谁？如果重新任命一个厂长，你毕业后工作怎么安排？”
这些问题夏风不可能没想到，而且也同雪梅谈过。化学纤维厂是马场乡五个乡办企业中最正规、效益最好的一个，暗中盯着这个厂长位置的肯定大有人在，何况眼下还有个李厂长。至于他自己毕业后的去向，夏风根本不担心，哪怕再把机电化工厂独立出来，或者重建一个新厂都无所谓。只要拥有真本事，何患无前程？
夏风把这些想法说给于乡长，他还是不同意。讨论到最后，于乡长妥协道：“这样吧，咱们以一年为限，你再干一年，容我物色一个新厂长，这一年算帮我的忙。来年我一定让你去上大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夏风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只能暂时放下这个愿望了。这其实是夏风性格中的一大弱点，他过于看重感情。对于一个有志于事业的人来说，多谋而不能善断，常常会失去许多应有的机会。假如他当时能够坚持去上大学，也许他后半生的轨迹将会因此而改变。当然，这只是“也许”而已，这种假设，没人说得清另外一种人生轨迹对他是利还是弊。
当一个人站在人生重大抉择的十字路口时，有时决定最终走向的并非他的主观愿望，而是种种客观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何谓时也命也？也许冥冥中真有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在主宰着每个人的一生，左右着每个人一生中的每一步。
那年9月上旬，发生了一件对于夏风来说颇为重要的事情。
一天傍晚，夏风刚回家，发现家门口停着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进家一看，是轴承厂供应处的计划员老任和另两位不认识的中年人正在和雪梅聊着什么。雪梅向他介绍说：“老任你认识了，这两位是市北郊办事处的宋书记和王主任。”
夏风和他们一一握过手，笑着对老任说：“你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这样怠慢客人实在不恭啊。”
老任说：“我是陪宋书记和王主任来的。你知道，我们厂坐落在北郊办事处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让我当向导兼做红娘，我可不敢得罪这些土地爷。”
“哦，”夏风坐在三位客人的对面，认真看着宋书记和王主任，笑道，“如此说来，三位驾临寒舍必有所教啊。”
宋书记笑了笑，不无恭维地说：“我们今天冒昧打扰了。初次见面，没想到夏厂长这样儒雅，更像一位学者，与我想象中的厂长形象完全不一样。”
“唔？”夏风低头看看自己，自嘲地说，“宋书记开玩笑了，我是农民一个，牵强一点说，充其量像个工人，绝不敢像学者。我这是猴子摇折扇假装斯文，宋书记被表象欺骗啦。”
几个人哈哈一笑，初次见面的拘谨也在这嬉笑中消散。宋书记收敛了笑容，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出来此的目的。
“我们北郊地处城乡结合部，已经没有多少土地了，现在人均耕地不足三分，而且会越来越少，解决居民就业的唯一出路就是办工厂和发展服务业。听老任说你有生产乳化油的技术，又是厂长，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请你把全家搬到北郊，去办一个新厂。只要你同意，其他主要条件办事处都考虑好了。全家落户口、孩子上学、住房全部由办事处解决，保底工资是年薪一万五。工作安排嘛，你当然是厂长，你爱人原来就是会计，可以继续在厂里当会计，办厂资金也不用你操心。除此以外其他都是小问题了，可以随时解决。你看怎么样？要是有其他要求，你也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
看来他们为了招揽自己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然不会知道雪梅是会计。这种诚意让夏风感动，但兹事体大所涉甚广，一时让夏风难以回答。他沉吟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雪梅，她也正在看着自己。他迟疑着对宋书记说：“非常感谢你们这样看得起我，但你们真的了解我吗？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优秀。要我离开朝夕相伴40年的故土和乡亲故邻，在感情上太难了。何况，我现在并不是自由身，不能随心所欲。很抱歉，恐怕我要让你们失望了。”
宋书记有点神秘地笑了一下。
“看到轿车里的司机了吗？他的老丈人可是你们乡的。关于你的情况，我们不敢说了如指掌，可也基本清楚。这是一件大事，原本也没指望你马上答复。你考虑一下，全家商量商量。”说着对王主任使了一个眼色，王主任出门，随即抱进一个纸箱，放到炕上。
夏风诧异地问：“这是？”
宋书记诚恳地说：“噢，知道你上有老妈下有两个孩子，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笑纳不要推辞，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们了。”
高雪梅插话道：“不行，我们说什么也不能接这份礼！”
宋书记笑笑：“这可不是贿赂啊，不管这件事成不成，夏厂长这个朋友我们算交定了。今天就这样，我们还会来的。”
夏风和雪梅把客人送出门时，恰好文秀站在后门口。客人走后，夏风对文秀说：“吃完饭你来坐一会儿？商量点事。”
“好的。”文秀答道。
饭后，文秀和何淑岚一起过来了。夏风介绍完宋书记来请他的情况，最后说：“这事儿有利有弊，利有两点：一是到北郊办厂，发展前景肯定好于在这里；二是借此机会把孩子带出去，对他们的将来有好处。弊也有两点：一是到一个新的地方办新厂，举目无亲头三脚难踢；二是村里这十来个人跟我干了十多年，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你们帮我参谋一下。”
高雪梅持反对态度。她对这种田园式生活现状很满足：吃穿不愁邻里融洽，在家在外备受尊重，亲戚朋友全在身边，还想怎么样？再说新房高大宽敞也舍不得离开。有道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前途不必想得太多。换一个地方那么容易？不去！
何淑岚与她的观点恰恰相反：“四嫂的想法不对。且不说工资比现在多10倍，就算种粮种菜侍弄果树能补贴一部分，那也是吃苦受累换来的，何况赶上灾年连本儿都捞不回来，你还没吃够这个苦头啊？孩子们的前途固然看他们自己成不成才，但教育成长环境城乡确实不一样。没这个条件当然没办法，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过？要我说，你们别犹豫了。四哥出去好好干，站稳脚跟我们也去。”
文秀沉思良久，说道：“你们俩说的都有一定道理，又都不够全面。这是一件大事，当然应该从大处着眼。现在四哥已经取得不小的成就，但面临的局限也很大，如果条件更好一些，绝不至于到不惑之年才达到今天的高度。这个局限，就是环境造成的。”文秀点燃香烟，看看高雪梅，微笑一下，接着说，“别看你们结婚十多年了，我敢说四嫂并不真正理解四哥——你不用反驳，我说的是实话。四嫂满足于现在拥有的一切，当然也无可厚非，但却忽视了一点，就是作为一个男人对事业的追求。四哥从小至今孜孜求学，也许并没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十分清晰明确的远大目标，但若说不甘沉沦则大抵是不错的。以我们的能力，要从根本上改变环境是不现实的，那么何不寻求更适合自己发展的环境呢？”
这确实是一番大道理，几个人一时都沉默着，各自在心里掂量文秀的话。时当仲秋，窗外秋虫的唧唧鸣叫声平添了夜的静谧，更加引人遐思。
静默了一段时间，文秀又对夏风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四哥概括的二利二弊，我也有不同的看法。以你不惧挑战又谨慎周到的性格，所谓头三脚难踢并不是问题，就你自身条件来说，现在和你当初创业的时候相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要优越得多，我倒觉得该是厚积薄发的时候了。四哥和四嫂都不要当局者迷啊。”
这一点夏风并非没有想到，但他宁愿把不利因素想得更多一些。跨出这一步，无疑就是破釜沉舟，万一不成功，自己势必连退路都没有。
高雪梅也承认文秀的分析令人信服，然而就是放不下十几年来自己和夏风共同努力营造出来的安乐窝。
文秀看透了四哥四嫂的心态，半是鼓励半是开导地说：“这事刚刚开头，今天无非是定一个原则，还不到考虑细节的时候。秋收就要开始，怎么着也要等秋收以后才能实施。有一个问题四哥倒是应该想到的——去北郊以后，你想去读大学的愿望恐怕就要变得遥遥无期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留心处处皆学问，并不是唯有上大学才能获得知识。”
一个足以改变夏风后半生轨迹的决定，就这样做出来了。
当夏风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于乡长的时候，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你不属于干部编制，我没法通过组织纪律约束你。再说，你走出这一步对你个人和全家确实有好处，乡里也无法给你那样高的工资。从个人感情上讲我也不应该拦你。你能不能推荐一个厂长？我们研究一下。”
夏风沉吟一下，说：“从对化纤厂负责的角度出发，我个人觉得让赵主任接任比较合适。他从一开始就介入这个项目，比较熟悉，而且他来也有利于调动李厂长的积极性。李厂长在技术上是可以的，但和工人的关系比较紧张，直接提拔他恐怕有问题。”
于乡长知道，夏风和赵主任在化纤厂建厂期间，曾因赵主任对化物所派来的援建工程师怠慢而产生过摩擦，心里想：夏风不计个人恩怨，完全从工作出发，这份胸怀值得称道，可惜乡里这池水有点浅，无法困住他。口里却说：“谢谢你。我有一个要求，你走后，如果化纤厂有什么困难需要你帮忙，你可不要推辞啊。”
“放心吧，随叫随到。”夏风保证。
“好。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出头处理，就是机电化工厂的产权问题。原先虽说划归化纤厂，但设备还在石桥村，乡里也一直没有付款，这些年只是按利润给石桥村分红。你要走了，这件事将来会有麻烦的，你找石桥的高书记商量一个办法，向乡里提出要求。这事我不便出面，只能暗中帮助运作一下。”
当天晚上，夏风和高雪梅就找到高书记，向他说明情况。高书记有点错愕，连叫可惜。至于机电化工厂和乡里的关系，他倒觉得很简单，乡里没付款，产权自然还是村里的。问题在于，夏风走了，这个厂没法办下去，这些设备岂不成了一堆废铁？他咂舌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夏风：“你能不能跟北郊办事处商量一下，让他们把这些设备一块儿买走？”
“我可以把这事提出来，商量一下。但我建议，车床和电焊机你最好不要卖，以后肯定有用。”
“嗯，也对。那就把其他设备都卖了吧。”
“价格呢？”
高书记不了解当初上这些设备花了多少钱。高雪梅算了一下，说：
“如果不算车床和电焊机，其余全算上，固定资产原值不到18万元。”
“那就要20万，你看怎么样？”高书记鼓鼓劲说道。
夏风笑了笑，心里说：按照正常比例折旧，现在的残值也就五六万吧，这是拿我当摇钱树趁火打劫啊。“好，我不会让咱们村里吃亏的，放心吧。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厂里的几个工人，如果他们愿意跟我走，我把他们也带出去。你同意吗？”
高书记挠挠头，也答应了。
真是巧了，第二天下午，北郊办事处的宋书记、王主任和主管工业的姚副主任就又来了。高雪梅到村里给夏风打了一个电话，夏风也就提前回到家。见面之后，宋书记直接问道：“已经12天了，你考虑得怎么样啦？不会让我们失望吧？”
夏风笑着答道：“承蒙错爱。我们商量好了，同意投奔麾下。关于我个人的待遇，我没什么要求，另有三个不情之请，请您考虑一下。第一，我走以后，机电化工厂势必关闭，现有的生产设备也就变成废铁了，我们村希望你们能以20万元一起收购乳化油生产设备；第二，现在机电化工厂上班的十来个工人将因此失业，我想把愿意去的都带过去，估计不会超过8个人；第三，我还有化纤厂的工作需要交代，要搬家也需要准备一下，另外想让我妈再在老家过个年，等春节后再过去。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
宋书记看了看两位主任，说：“来来来，我们出去商量一下。”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接下来由姚主任主谈。他略有一点口吃，却十分风趣：“夏厂长有、有点傻呀，个人条件一点都不提？这样吧，收购设备我们出25万元，免得你不好做人，多给5万，算是买你一个全心全意，而且春节前先付10万。其他两个条件没说的，都满足你的要求。但丑话说在前头，其他人的住房、户口，我们都不能打包票，以后看情况再说。这样行吗？”
“好，一言为定！”夏风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豁达，伸出手来与姚主任击掌，算是定下来了。夏风有一点想不通，就是他们何以不看设备就直接出价？其实是他不知道，姚主任前两天已经以买乳化油的名义详细看过这个厂了。
秋收结束之后的日子里，夏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交代化纤厂工作和搬家的准备之中，一丝不苟的习惯使他的工作交接耗时格外漫长，直到进入腊月才完全结束。
越是接近春节，夏风的心情越是不安。就要离开朝夕相伴40年的家乡，使他对这个熟悉到近乎麻木的村庄，突然有了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眷恋。这个平凡的小小乡村，承载了夏风整整40年的岁月，见证了他从小到大的全部凄惨苦难和成长的艰辛与欣慰。今天，当他即将告别故土、踏上异乡旅途之时，却无法告别他的乡恋和乡愁，无法忘却他曾经回肠百转魂牵梦绕的初恋。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成为游子而淡漠这份浓浓的乡情，然而那种类似逃兵般的自责和惆怅却又久久萦绕于心挥之不去。忘却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而时时回顾和品味，常常会赋予往事更深沉也更丰富的内涵。这种情愫让他怅然若失。
高雪梅有着与夏风一样的纠结。她对夏风说：“咱妈这些日子天天到各个邻居家串门，有时还偷偷掉眼泪，明摆着是舍不得故土舍不得亲戚邻居。我们走了以后，再见乡亲们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方便了。过完年，我们请一下全屯的人，跟大家道个别然后再走，你看怎么样？”
夏风目光一亮，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应该这么办。”
请客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四晚上。下午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上门，到开饭前，70多位被邀请的亲戚邻居全部到齐。亏得夏风家的房子大，摆下10张桌子并不显得拥挤。席间，夏风端起一碗酸枣蜜酒，对大家说：“我今年41虚岁，40年来，我们全家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多承各位乡亲关照，大恩不言谢，我代表我们全家老小15口，给大家鞠躬了。后天我就要搬走，请大家相信，我夏风的根在石桥，走到天涯海角依然是石桥的儿子，不管是谁，今后但有所求，夏风无不奉命。大家都知道我不喝酒，但今天这碗告别酒我不能不喝。”
说着，他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碗里的酒，团团亮了一下碗底，坐下来对雪梅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