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夏风离开石桥这一年当中，他并没有扔下那个修配厂不管，而是利用每个周末回家的机会，不分昼夜地解决需要他解决的所有问题。只是由于鞭长莫及，在此期间只能维持工厂的存在，却不可能考虑工厂的发展。
夏风的回归，比他到劳动服务公司要曲折一些。先是服务公司经理，后是杜局长，在春节上班后先后到夏风家来找他，动员他回去，杜局长甚至提到，夏风离去使他无法向王县长交代。夏风建议，让他们重新找一位厂长继续生产杀虫灯，而石桥的修配厂绝不生产这个产品，并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予技术支持。杜局长见夏风去意已决，只好同意了。
夏风和文秀经过研究，决定扩大那个小小的工厂。新选定的项目是生产乳化油，一种用于金属切削冷却的液体。对于夏风来说，这是一个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新领域，但他有一种自信：既然吉林化工厂和旅顺化工厂都可以从几个家庭妇女和两口大锅发展起来，不信自己做不到。
这个项目缘起于通过转弯抹角关系认识的一个姓谭的老工人，大家都尊称其为谭师傅。他前几年从半岛市下乡到山东省黄河边的一个县，在那里学会了生产乳化油的技术，他对夏风保证，不仅可以生产出乳化油产品，而且负责销售。夏风对此还是比较慎重的，先让谭师傅在实验室里做出样品，证明机械油加入几种添加剂之后，确实可以成为奶汁一样的白色油水混合物，他才下定决心。按照谭师傅的指点，夏风他们在车间的一角盘起一口（而不是两口）大锅，买来各种原料，靠着烧柴草加热、木棒搅拌，生产出第一锅产品。谭师傅找来一个空罐头瓶装进少许乳化油再加满水，果然变成满满一瓶乳状液。虽然顶面还漂浮着薄薄的油层，但毕竟证实了油水原来也是可以混合的，何况谭师傅信誓旦旦地保证，无论哪个工厂生产的乳化油，都是这样的。夏风用塑料桶装了5公斤，骑着自行车来找机械厂的梁厂长，求他帮忙试验一下。梁厂长对夏风非常支持，试用结果虽然并不满意，还是让他送一大桶来进一步试验。怕他们厂没有装油的大铁桶，又从机械厂找来一个原先装乳化油的旧桶让夏风带回去，试验用品照常付钱。
夏风见到这个大桶如获至宝，回去后从桶里倒出约1公斤乳化油来——他要进行对比试验。
结果让夏风有点沮丧。用商品乳化油兑出的润滑液不仅颜色更白，而且表面没有浮油。夏风向谭师傅请教时，发现他所掌握的技术已经止于这个高度，要想再上一层楼也就勉为其难了。
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夏风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于是，他开始查资料，探寻油水乳化理论知识，了解乳化油的产品标准和使用要求，并且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反复试验。功夫不负有心人，夏风终于获得了成功——这个小厂生产出来的乳化油竟然闯过重重关隘，打进了全国最大的轴承厂和造船厂，并连续获得市、省优秀产品称号。
1978年，夏风和高雪梅的女儿出世了。此时的夏风，在周边人群的眼中，其声望已经超过作为电工的他，俨然成为一个农民企业家。1979年以后，随着取消家庭成分，他连续被评为公社以及县级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并被县政府破格授予工程师称号——在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全县仅授予了三名，而夏风作为唯一一名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能够跻身其中，不啻是破格中的破格。到1985年，随着楼房县撤县划市，夏风又被推荐为这个县级市的第一届政协委员。
夏风并没有感到特别激动，似乎这只是一生旅途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步。不是说“读书人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吗？就算从未奢求过为良相以济世、为良医以救人，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工程师。
那时，夏风已经重新盖了一处宽敞明亮的新住房，恰好在文秀家的后边，前门几乎正对着文秀家的后门，两家只隔着一条不超过5米宽的街道。这使他们之间的聊天变得十分方便。在一次聊起夏风成为劳模和晋升工程师一事时，文秀对夏风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份成就，你自己不能看轻了。能够获得这个成就，不知道四哥你总结过没有，我倒是替你总结出三条：一是你的求知欲极强而且勤奋好学，一直在更新自己的知识不使其老化，能够跟上时代的发展；二是你具有百折不挠的超常毅力；三是你始于少年时代的文学和哲学修养对你也大有裨益，这主要体现在对各种事物的分析归纳和总结方法上。我们都过了‘而立’之年，现在回头想想，青少年时代的理想和追求，不是都很虚渺吗？最终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往往不是自己能够左右得了的，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多年，就应该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要说我们受各种政治运动拖累，都没有上几年学，就算是大学毕业，也未必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追求。我还是十年前你当电工那时的想法，抓住一切机遇，争取更上一层楼。”
夏风承认，文秀的分析很有道理。想来也是，除了沿这条路走下去还能怎么样？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的事例比比皆是，自己既没有条件也没有力量与命运抗衡。人一生的脚步，最终还是难免要被大势所修正，没什么值得怨天尤人的。
夏风并没有因为名望提高而表现得趾高气扬，而是保持着一贯的低调风格，给人一种谦和而值得信赖的感觉。这种风格不仅使新一届公社领导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也对他推销产品产生了许多正面效果。经公社工业办盖章同意，夏风到县工商局将修配厂更名为马场机电化工厂，直接冠以公社名号，这无疑对销售产品更有利。
生产量扩大以后，原料油的供应成为一个新的问题。同时，夏风已经不满足挨家挨户跑工厂推销产品，这样效率太低。当时还是计划经济，石油产品的政策性更强。经过权衡，夏风决定到省城特种油品服务部去碰碰运气。这是石油公司的派出机构，一个兼有特种油品采购和分配双重权力的部门。
夏风是带着市政府社队工业局的介绍信去的。特油部的业务科长接待了他。收购产品倒是一拍即合，但说到供应基础油，业务科长就没有权力了。于是他把夏风带到经理办公室，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樊经理，你直接和经理谈吧。”
夏风和樊经理一见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几乎同时问道：“你是——”
夏风认出樊经理就是在当年大队夺权大会上和自己交锋过的那位副司令，心里不由一沉，暗暗想：真是冤家路窄，看来这一趟是白跑了。
不料樊经理却伸出手来，哈哈大笑着说：“你姓夏是吧，我认出你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老朋友啦，快请坐！”边说边拉着夏风一起坐到沙发上。
樊经理的热情毫不做作，让人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感觉。夏风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来此的使命，两个人都陷入了对十几年前那段荒唐岁月之荒唐作为的感慨之中。
人生真是从何说起！他们相识于一个意外的事件，交锋于一个意外的场合，像两颗星星一样偶然撞击出一团小小的火花，随后各自飘向不同的空间，从此再无交集。然而，那短暂的碰撞却在彼此心中留下了一道痕迹，至今未曾平复。按理说，当年留下的只有不愉快甚至是仇恨，然而奇怪的是，当十几年后他们再次意外见面的时候，双方心里却不存芥蒂，反而有一种老朋友久别重逢的亲切感。
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各自经历的沧桑岁月，成就了双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人生境界。让心灵纠结在已经逝去的种种灰暗之中，又有什么意味呢？
通过交谈，夏风大体上了解了樊经理后来的经历。当年“夺权”运动达到高潮的时候，他爸爸从悬崖上把他拉了回来，没有让他陷得更深，而他自己也通过几个可怕事件，逐步认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荒谬。他说，那次在石桥大队，他最深刻的感触，是自己以前太看轻农村人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山沟里也会藏龙卧虎。归结到今天的业务，他说他完全相信夏风有能力领导好一个企业，满足了夏风销售产品和供应原料的要求。
最后，樊经理特地问到那天和他辩论的那个青年。在他的记忆里，夏风和文秀太相像了，相像到宛如亲弟兄。
“我当时恨死你们了，曾经想过带一支百人红卫兵队伍再去找你们较量一番。后来是我自己变了，知道是自己轻狂酿的苦酒。这些年，我通过那个亲戚了解了一些你们的情况，但总觉得不能尽兴，常常有一种冲动，想去看看你们，但囿于烂事缠身，始终未能成行。我们该找个机会相聚一次，来个‘共剪西窗烛，把酒言当年’。怎么样？”
夏风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带着这样的善意记着我们，记着那个本不令人愉快的插曲。你的提议太好了，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到我们那个小山村去，顺便考察一下我们工厂的生产能力。你不会拒绝吧？”
樊经理高兴地答道：“当然。一言为定，我会尽量安排，争取早日成行。”
此事让夏风认识到，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说的只是一种可能，并非必然结果。任何矛盾的转化，一定有其内在规律，绝不会凭空发生。十几年前的那次偶遇，本不该牵出今天的结果，但发生在自己、文秀与樊经理之间，却并不令人感到突兀，反倒像是理所当然。志趣相投固然是主因，然而，这“志趣相投”四个字，岂是一言半语所能概括？
夏风回家以后，当天晚上就跟文秀和雪梅讲了在省城见到樊经理的经过。文秀和雪梅也很高兴，三个人感慨了一番“四海之内皆兄弟”，都期待着与他的见面。
两个月后，时令已到深秋。一天早晨上班不久，夏风接到樊经理的电话，说是他们一行三人，将在第二天开车赶到石桥村。
中午时夏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文秀。文秀沉吟一下：明天是周六，显然樊经理是有意安排在周末见面的。
从省城到石桥村，樊经理的212吉普车跑了7个小时，到达石桥村时已经半下午了。夏风先让樊经理和他的业务科长参观了他们的工厂和化验室，然后有点抱歉地说：“我们这里，10公里之内没有饭店和旅馆，我和文秀只能在自己家里招待你们了。你不介意吧？”
樊经理十分高兴到夏风家里做客。他说：“太好了，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了，说明你们拿我当朋友。这里离家远吗？远点也没关系，我们最好走着去你家，我想领略一下这个季节农村的风光。”
夏风很欣赏樊经理的儒雅风范。他笑着说：“不到1公里，我每天都是步行上下班的。既然你有这份雅兴，那就把车放在工厂院里，我陪你们走走。”
夏风没有走每天上下班那条近路，而是绕了一点远，从半山坡的一片苹果园中穿过。
樊经理站在苹果园边上，俯瞰着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村庄，只见微风轻拂下，偶尔有脱离枝头的落叶，缓缓飘摇着落到地面，似在寻找自己的归宿。袅袅炊烟逍遥升腾，在村子上空形成一条淡淡的白色飘带，在湛蓝的天空下盘旋着久久不肯散去。不远处，几位女子在波光粼粼的水库边洗衣服，荡起一圈圈涟漪，使倒映在水面上的蓝天白云不断地伸展变幻。远近处不时传来驱赶牲畜的吆喝，夹杂着几声犬吠，反而更衬托渲染出别样的宁静。此情此景，仿佛让人置身在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中。
“夕阳炊烟，小桥流水，秋风落叶，这里有一种平淡而流动的美，足以让人一舒襟怀，忘却满腹忧烦。”樊经理由衷地赞叹着。
夏风微微一笑，“我们天天身处其中，已经有点麻木了。看来无论是赏景还是虑事，不仅要深入其中，还要跳出其外才行。所谓当局者迷啊。”
说着，四个人已经来到大门外。文秀正等在门口，见面之下，文秀和樊经理相互打量片刻，同时伸出手来紧紧握在一起。此时不需要语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梅正和婆婆在厨房里忙活着，见他们进来，忙打好两盆洗脸水送到客厅里。等他们都洗完脸，才笑着问樊经理：“樊司令，你还认识我吗？”
樊经理一愣，仔细看了看她，摇摇头迟疑地说：“真抱歉，我不记得了……”
夏风和文秀都笑了。雪梅眨眨眼，略带嘲弄地说道：“你认识他们俩却不认识我？有点重男轻女，真不公平。我就是当年被你的‘巴黎公社’考得焦头烂额那个女孩子呀。”
“哦——记起来了，你是第一个开炮的斗士嘛。你也来了？今天不是要摆鸿门宴吧？”
雪梅笑了，“什么叫‘你也来了’，我可是这家的女主人啊。”
“失敬失敬，看来今天应该叫群英会了。”樊经理看看夏风，哈哈一笑说道，“现在我更不敢惹你了。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当年你们单打独斗尚且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如今这夫妻联盟的威力恐怕更加恐怖。”
夏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催促开饭。
晚宴以海鲜为主，这已经是夏风能够办到的最高档次了。雪梅从菜柜里拿出一瓶白酒放到餐桌上，说：“我们家里没人喝酒，也不知道这酒好不好，恐怕要委屈樊司令了。”
文秀拿起来看看，是西凤酒。于是说：“四嫂收起来吧，我家里有更好的。”
说着他回家拿来一瓶茅台，一边打开一边说：“这是春节时一个同学送的，我们哥俩都不喝酒，一直没打开。”
樊经理刚要制止，文秀已经打开了。樊经理啧啧连声，惋惜地说：“我也不喝酒，这岂不是暴殄天物。”
夏风在酒桌上像在谈判桌上一样实实在在：“说不得，既然已经打开，总要品尝一下。”他又拿出七只酒杯摆开，“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们不仅没有琵琶助兴，我也拿不出夜光杯，只好用玻璃杯充数了。玻璃酒杯君莫笑，今宵醉倒不谋回。家母随意，其他人嘛，也请勿劝酒。”
樊经理非常兴奋：“好一个‘今宵醉倒不谋回’。罢了，多少都喝一点，大不了醉一次。”
文秀也高兴地说：“从相识至今，十五年始得一聚，何其难得？我今晚也不走了，我们来个秉灯夜话任漏催。”
话虽这样说，毕竟主客都不善饮酒，几乎是沾酒即有反应。夏风沉默文秀笑，樊经理高谈阔论话不休，看得雪梅偷着乐。最后还是樊经理提议：“大家都不胜酒力，我看就别喝了。不然一旦醉倒，想夜话也话不成啦。”
“我赞成！”文秀首先响应，“花时间仅为买醉，代价太高了。”
夏风心里更赞成，只是作为主人，他当然不便先提出这个动议，唯恐慢待了客人。见樊经理不想喝了，才说：“樊经理不要客气，如果再喝下去真的成了负担，那就别喝了。我们起码要保持五分清醒吧，可不能醉到不省人事。”
雪梅瞅了夏风一眼，笑着说：“哪有你这样待客的，人家都是劝酒，你倒好，找理由劝客人不喝酒。”
饭后，雪梅端上一大盘刚摘下的苹果，然后去洗碗刷锅。夏风妈妈熬不得夜，早早就回自己屋里睡下了。他们几个人闲聊了一会儿，樊经理让夏风先安排司机去睡觉，然后转到正题。“夏厂长，今天看过你们的生产设备，我很惊讶你凭这种设备也能生产出那样高质量的乳化油。你——”
“慢！樊经理，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的生产设备太简陋了？”
“老实讲，确实是这样的。我看过几个工艺油生产厂，你这里的条件是最差的。用这样的设备生产出这种品质的产品，真够难为你们了。你是从哪里买的搅拌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