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惜冗长地引述《地粮》因为我始终认为纪德全部作品中要数前期的《地粮》与后期的《伪币制造者》最足代表他的特色。全部纪德思想已都在《地粮》中暗暗萌芽。由于强烈的诗情与意象,《地粮》往往被误认作仅仅是歌颂欲望与本能的一本书。诚然,它容易予人以某种放浪,过激,或竟极端具有破坏性的印象,但纪德积极,明朗,建设性的伦理观确是藉摧毁了一部分旧道德与旧传统才被建立起来。纪德始终令那些卫道或卫教的人士皱眉,不断遭受他们的围剿,正因为他的思想彻底地破坏了他们的巢窠。他不怕使别人或自己出丑,把一切腐烂搬了出来曝晒在美丽而赤热的阳光下。
纪德几近六十年来的写作生活中前后发表小说,诗,戏剧,文艺论文,日记,杂笔等五十余种。我已说过纪德作品中以小说占主要。但他大部分的小说都是以“反面”作出发的,也即他自己所谓“否定性,讽刺性,或批评性的作品”。其中只有《伪币制造者》他自己承认是“小说”(Roman)。但这部小说在题材与结构上都是非常独特的:它不仅书中有书,而竟把“艺术创造”本身也作了其中的主题之一。小说家不仅采纳了“现实”,而更企图要表达出如何使“现实”成为“艺术”所经的过程。
纪德的作品大体可说是刚性的思想配合了柔性的艺术。他的艺术中并无咆哮与呼号,自然更无口号。他以纤净峻严的文笔暗暗地道出了人生的诸问题。他作品所发挥的力量是内在的。它引起你的饥饿,引起你的焦渴;它引起你的不安,使你发生疑问,从而激动你去作进一步的探究与思索。假定一般作家的作品着重于“解答人生问题”,纪德的,则是“提出人生问题”。他的每一作品几乎都代表一问号。“使你苦恼,正是我的本务。”他曾说。从否定作出发的纪德,其精神却是勇往地肯定的。
去年他在黑庞(Liban)所作的一篇演讲中(参阅《文艺复兴》四卷一期拙译纪德:《文坛追忆与当前问题》),结尾说:
在这时候,当我看到构成一个人的价值的一切——其人格,尊严,生活中的希冀与生存的理由——都落入在四面八方所袭来的危难中,在这样一个时候,正由于认识有一部分年青人,尽管是少数,尽管被分散在天涯海角,他们并不息肩,他们依然保持着他们道德上与精神上的真诚,他们抗议任何试欲影响,蔑视,或钳制思想与征服灵魂——因为被株连的确是灵魂自身——所发的专断的号令与企图,正由于认识这些年青人——大地的盐分——是存在的:这才使我们年长者放了心,这才使我,老得行将离开大地,不致于绝望地死去。
我相信小民族的力量。我相信少数人的力量。这世界将受少数人拯救。
但奇特的是纪德作为“作家”的命运。纪德于二十二岁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凡尔德手册》时也曾怀过一个少年作家一举成名的雄心,事实这书的出版并不曾引起当时文坛任何反响。此后几近二十年间的作品连《地粮》在内也都经历了同样的命运。他在《地粮》一九二七版序文中说:“没有一个批评家曾提到过它。十年中它正好销出五百本。”但这遭遇却像他初期在生活中的窒息一般替他觅回了意外的觉醒与解放。由于读者与批评界的漠视,正像一下子摆脱了他们的目光,从此纪德换回了无限的自由。和斯当达耳(Stendhal)一样,纪德开始想:我的作品是不能为同时代人所理解的,更后,多少年后……从而造成他一种殊异的风格,无限的广度与深度。此后他就一直抱了他的作品只为下一代而写的信念,因此他的作品初版时只印几十本或几百本。“对我,”纪德曾说,“问题不在如何能成功,而是如何能持久。”他的估计并不曾错误。隔着五十个年头来看,一切都成讽刺。我在今年春天收到的一九四三版的《伪币制造者》,一版即印十万部。战后纪德任何作品连在巴黎的书店都不易购得。一九三九年出版的《五十年日记》今年春天在巴黎黑”市上售价一万五千法郎,而事实上还很难买到。
自然,纪德的声誉并不从今日开始。他以一九〇九年出版《窄门》成名,而到第一次大战以后,年青的一代方在他的《梵谛冈的地窖》(一九一四出版)中觅得了他们的理想,纪德才一跃而成负荷本世纪时代精神的代言人。三十年来纪德在法国文坛的地位最可比作当年鲁迅在我国文坛的情形,换言之,一面不时受敌对阵营顽固分子的袭击,另一面则是企图藉论争为一己获名利的伪前进分子的挑衅。但他对双方都从不还手,因此当乌云消散后,真理反愈显得明朗。三十年来纪德不仅是法国文坛的长者,青年们精神上的导师,而他的影响所及实并不止于文艺:一九二七年《刚果纪行》中揭发法国殖民地的黑暗,一九三〇年代这六十老翁思想的突然明朗地走入左倾,以至一九三六年发表《从苏联归来》都是涉及经济,政治,社会,而轰动世界性的事件。人们少不得因他的这些举动而感到困惑,而在纪德自己,由于把一己的真诚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对世俗的褒贬倒反处之泰然。在一生中他从不加入或附和任何党派。“对我,最主要的是能让我自由地思想。”“政治的险恶性在此:你所信奉的党派没有不把你拘囚起来;当你退出时,没有不显得是一种背弃;在党派中个人的真诚无从存在……”
荣誉?他自早年未能成名所得的教训,以后早把它看成荑稗。当年Boylesve百般怂恿纪德去候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时,终不为动。一九二四年英国皇家学院(R.A.L.)一致通过纪德继法郎士为该院荣誉院士后,致函纪德问他发表时在姓名下应加何项头衔,纪德回信说:“最初荣誉躲开我。以后我躲开荣誉。在贵院荣誉院士录中鄙人姓名下不必另加头衔。”今日,另一国际性的荣誉追踪到纪德头上,不知纪德更作何感想?多少年纪德被视作洪水猛兽,当年一个批评家嘲骂纪德,把“自然最怕Vide(空洞)”一句成语竟改作“自然最怕Gide(纪德)”,今日居然在生前还能听到“系因其识见远大”而得奖金,这在他不知又作何感想?
自从纪德发表了他一生的日记以来,世人对他的生活,思想,与艺术已能得到更进一步的认识。但纪德的方面太广,他生命的戏剧中最曲折的部分恐怕犹待下一代的批评家们去发掘。我写纪德的文字像建筑式样不同的房舍,骨架的坚固与否,色调与格局的美观与否姑置勿论,只以构图来说,多少都用过一番心计,独有今天原应以最扼要的方式来写这篇介绍性的文字时,却竟说成颠三倒四。有什么办法?我原也说明了这只能算作冬夜炉边的长谈。而实在说,纪德是一个不容规矩去范围的作家。你愈说得有条有理,可能在你以为掌握了实体,实际却是他的一个影子。
在长期战争的岁月中,我一直失去了纪德的音息。今年春天,他不知如何从美国的朋友方面获悉了我的地址,才又陆续开始书简的往还。他问我要我和一家人的相片,我寄了去,他寄回两张他自己的,而从这信中看来,不久也许我还能收到别的。
莫里斯·沙哈(M.Sach)描写纪德说:
高身材,坍肩膀,骨质的身躯,其上是一个许久以来已早秃顶的头颅,有着乡下人似的焦枯的皮肤。他像是从一棵粗糙的大树上所取来的坚洁的木材所雕成。他的眼睛,有时呈灰色,有时呈青色,像有些青石片,也像有时晴天下白杨树的叶子,显示出一种明净,坦朗,颖悟的目光。他的口唇,王尔德曾说正直得像一个从未说谎者的口唇,在面部上清晰地截成一种与其是任情则更是缄默的线条。坚方的颚骨显示出不为任何浓重的欲情所凝滞的一种意志。纪德的面貌所予人的是乡人,学者,雅士三者间的一种完美的结合。
我在结束这夜谈以前,再向编者与读者谨致我的歉意:介绍纪德,结果却像同时介绍我自己,我一开始就说不能不感到尴尬的就是为此。
明天适逢纪德七十八岁的整寿,藉此遥向这位文坛一代的宗师敬致深切的贺忱。如果今日我们还“敢”希望有和平的一天到来,我们自更欢迎这位对中国怀着向往的老作家莅临。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夜
于北平西郊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