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是加缪所认定的第一个荒诞的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爱欲的象征,“勾引是他的常态”,“唐璜付诸行动的,是一种数量伦理,与圣人追求质量相反。不相信事物的深层意义,是荒诞人的固有特色。那一张张热情或惊喜的脸庞,他一一细看,一一储藏,一一焚毁。时间追踪他前进。荒诞人是与时间形影不离的人。唐璜并不想‘收藏’女人。他穷尽其数量,跟女人一起耗尽生命的机遇。收藏,就是能够靠过去而生存。但他拒绝离情别恨,这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希望”。(页110)显然,这是作家改造过的一个全新的唐璜形象。加缪完全搁置了长期以来对唐璜的道德批判,而是用讽刺的语气追问道:“为什么必须爱得少才爱得深呢?”(页108)“爱得深”是爱情伦理学的目标,通常指爱欲实现的程度。“爱得少”则指爱欲实现的数量。加缪的问题是,只有从一而终才符合爱情伦理学吗?如果每一次爱欲都饱含激情,为什么“勾引”了1003个女人的唐璜所实践的不更是真正的爱情呢?显然,加缪在这里延续了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对“感性直接性”这一理念的弘扬,但又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在教皇露天剧场演出《唐璜》的场面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所谓“直接性”是以美学生活方式为基调的个体的主导动机,具有三种含义:第一,指一种“未被决定的”(indeterminate)或者说是“晦暗的,无法解释的”(obscure, unexplained)生存状态,与“反思”相对。第二,指示当下发生的事物或人当下的生存状态,这种状态在根本上是短暂的、瞬间的、稍纵即逝的。第三,“直接性”是变动不居的,它永远只是“这一刻”、“这一个”。总而言之,“感性直接性”在克尔凯郭尔这里并非人为的逻辑起点,而是一种注重现在时刻、注重生活本来面目的生活样态。同时,他认为,这种“美学”的方式纯粹是一种“心性的内在的资证”(a sort of inner qualification of inwardness),代表着“一种力量,一场风暴,急躁不安,激情”等抒情品质,只有在音乐中才能得到充沛的体现。换言之,只有莫扎特才能够完整地表达出来这种品质。因此,歌剧《唐璜》理所当然地应该居于所有经典作品之首。Kierkegaard,Either/or,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4,p.55.
从思想史上来看,克尔凯郭尔所着力强调的这种生活样态是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反动。在《美学》中,黑格尔不但将美学的基本命题确立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强调了内容与形式的联系,而且还根据理念或抽象或具体的程度对艺术门类作出了从低到高的划分,从而构筑了一个关于艺术的辩证的理论体系。黑格尔也提到了“直接性”,但其直接性概念被指定为思维的起点,是一种“最原始的规定性”,因此在概念层次上是空虚、低级而又无足轻重的,正是克尔凯郭尔的反驳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他称唐璜为“感性直接性”的化身,是凭借着“感性欲望所产生的能量”来“穷尽人生机遇”的典型,生活在具有无尽可能性的当下,以周身洋溢的激情超越了伦理的评判。不过,克尔凯郭尔同时又认为,“感性直接性”最终是虚无的,它终将引领人们走向“绝望”的深渊,所以,必须扬弃掉这一阶段。要指出的是,在启蒙运动以来的思想氛围中,重新思考基督教的意义是克尔凯郭尔思想的主旨,因此,他所谓的永恒主要与上帝有关,认为只有上帝之手才能引领人们走出最终的绝望。正是在这最后的落脚点上,加缪显示了自己与克尔凯郭尔的区别。
加缪对永恒有自己的理解,这一点在他对唐璜形象的塑造中体现了出来。他对唐璜始终充满敬意:“我仿佛看见唐璜置身于山丘僻壤某个西班牙修道院的陋室中。假如他凝视什么,绝不是烟消云散的爱情幽灵,而或许是通过灼热的枪炮窗孔,眺望西班牙某处静悄悄的平原,绚丽而空旷的土地,在那块土地上,他认出了自己。是的,应当止于这伤感而光辉的形象上。终结的终结是被翘首以待却永不被期望的,终结的终结是不足为训的。”(页112)显然,这不再是一个神祇,因为他“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但他又是美的化身,是现代人的典型。换句话说,加缪的唐璜所体现的意义在于,他解构了古典的爱之理念,搁置了道德判断,取消了灵与肉之间的张力,将爱欲的实现归结为此刻的拥有,从此使得肉身不再沉重,爱的形而上学也有了崭新的基点。
表面看来,加缪的唐璜拒绝忧伤。拒绝忧伤就是拒绝永恒,因为,只有渴念永恒的心才不愿接受现世的残缺,才试图在内心打捞诗意的完美。诗人波德莱尔说过,“忧郁是美的最光辉的伴侣”,本雅明据此称他为“资产阶级社会中的游手好闲者”,认为“闲逛者站在大都市的门槛,就好像他站在资产阶级的门槛。它们两者都还不能倾吞他。他在这些资产阶级和大都市里没有找到家园,他在人群中寻找他的避难所……人群是一层面纱,其背面,熟悉的城市在变幻莫测的起伏中向闲逛者致意”戴维·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卢晖临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页306。。显然,这位忧伤的诗人是一个都市局外人形象,一个现代的古典主义者。而加缪笔下的唐璜却要彻底得多。“忧伤者有两种忧伤的理由,要么他们无知识,要么他们抱希望。而唐璜有知识,却不抱希望。”(页108)那么,这个对未来“不抱希望”的荒诞的人体现出了什么样的爱的理念呢?
实现爱欲是人的本能渴求,古今皆然。比如,弗洛姆就曾直截了当地宣称:“没有爱,人类便不会存在”弗洛姆:《爱的艺术》,刘福堂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页15。;但能注意到的是,由于种种原因,爱的理念在历史上却有不同的面相。德国社会学家西梅尔在《柏拉图式的爱欲与现代的爱欲》这篇精彩的文章里探究了爱之理念的流变。在他看来:“现代人的生命感的特征是动力性的活力,事实上,这种生命感在我们面前显现为一种活的运动形式,并在健动不息的流动中消耗自身,从不顾及恒定和忠诚,而是依从一种总是新的节律。这种生命感与希腊人的实体感及其永恒性的设定完全背道而驰。在现代人看来,永恒的东西不过是直接寓于当下瞬间中的东西,永恒的东西不能为了使超验的东西转换到尘世中来而使存在略有所失。因此,现代人的最高使命彻头彻尾地违背希腊人的观念。”西梅尔:《柏拉图式的爱欲与现代的爱欲》,王志敏、彭小樵译,见刘小枫选编:《德语诗学文选》下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页25。
所谓希腊人的观念,这里主要指的是柏拉图的理念论。柏拉图把诸事物的所有价值和所有实际的现实性统统转移到理念之域,即转移到形而上的诸实体之域,认为尘世事物无非是分有了灵魂之美罢了。这一观念在其著名戏剧《会饮》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苏格拉底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展示了爱若斯的“大能”,实现了爱欲与爱智慧的同一。柏拉图:《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页92—93。也就是说,在希腊人的观念中,爱欲的实现不在于尘世肉体而要靠哲学沉思。因此,这种在寂静中追思永恒的爱欲姿态与作为现代人的生命感的“动力性的活力”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其次,在个体身位方面,希腊的“理性的人”与现代的“荒诞的人”也形成了较大的张力。严格地说,希腊世界中不存在个体的人,只有作为理念之阶梯的形成中的人;没有个别属性的爱,只有爱本身。因此,西梅尔的如下结论发人深省:“对个体的意义的消极看法,是将柏拉图式的爱欲与现代的爱欲区别开来的决定性环节”,“我们现代人的世界观中最神秘的东西不过是个体,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它既不是从任何东西中派生出来的,也不归属于任何更高的概念名下,但另一方面,在世界之中,它又是无限可分的,可计算的,受一般法则制约的,对我们来讲,这种个体性恰是爱的实际焦点所在”。西梅尔:《柏拉图式的爱欲与现代的爱欲》,王志敏、彭小樵译,见刘小枫选编:《德语诗学文选》下卷,页31。
在个体性的背景下,让我们重新回到加缪笔下的唐璜。可以认为,唐璜体现了现代人的爱的神话——由于深刻地体会到爱欲的动力性特征,他才不得不永不停息地“勾引”:因为只有在“勾引”中,他才能充分展示自己的“感性直接性”,才能抵制来自内心深处的否定的欲望。从本质上说,唐璜的行动能量源于“焦虑”。用克尔凯郭尔的话说,“在唐璜身上有一种焦虑,这焦虑……是他的恶魔般的生活的欢欣”Kierkegaard,Either/or, p.128.。因此,可以断言,忧伤是生命的欠然,永远在“欢欣”中的唐璜仅仅是戴着一张没有忧伤的面具,在他的生命深处实际上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忧伤。无尽地享乐、奉行“数量伦理学”,正是唐璜抵御“虚无”这人世间最值得忧伤的东西的武器。同时,作为现代人的唐璜清楚个体的不可重复性,他才要“跟女人们一起耗尽生命的机遇”,才强调激情的至高无上。这是因为,对他而言,每一个都是新的生命,每一次都是陌生的情爱。爱存在于彼此之间的关系中,只有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才能领悟何谓此刻的拥有,这就是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说穿的现代情爱的秘密。
三演员:令人心碎的荣耀
演员,作为在自我身上见证荣耀与永恒的令人心碎的典型,是加缪论述的第二种荒诞的人。酷爱舞台的加缪对这一形象有特别的感情,“在所有的荣耀中,演员的荣耀是最为昙花一现的”。随后,他又自我安慰似的补充说:“其实一切荣耀都是昙花一现。从天狗星的角度来看,歌德的作品一万年后将化为尘埃。”(页113)显然,这是后退一步的人的必然结论。因为“后退一步使我们可以从外部看待我们自己,发现我们生活的特殊方式是奇怪的、有点令人惊讶的。借助于想象一种星云的眼光,我们要说明这种不带任何预设地看待我们自己的能力,我们是这个世界上任意的、特异的、非常独特的居住者,是无数可能有的生命形式中的一种”托马斯·内格尔:《人的问题》,万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页22—23。。在“星云的眼光”下,演员见证了人世间最荒诞的事业:在短暂的时间里,穷尽角色一生的生活,三个小时之后,一切结束,而他又要扮演下一个角色。演员横跨不知多少世纪,遍及无数的生灵,这种不停息的穷尽就是不停息地与时间在一起。演员命运的荒诞性就在于:他并非所扮演的角色,而且他明知自己不可能完全成为他的角色,却还要不顾一切地穷尽此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