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影片是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产物。1978年,主持中央统战工作的廖承志在香港电影界座谈会上说:“凡是有利于爱国统一战线的,什么都可以拍。内地支持你们,你们可以到内地拍外景,拍祖国的名胜古迹、名山大川”;1979年,他建议拍摄有关少林寺的电影:“香港及海外观众都喜欢看武侠片,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拍出少林寺或太极拳呢?”王俊彦:《廖承志与日本少林拳法联盟》,《人民政协报》,2010年7月29日。廖承志从剧本的创作修改、服装道具,到借用最好的武术演员,提出许多可行性建议,并为打开市场出主意想办法。如果不是中共中央为电影拍摄大开绿灯,张鑫炎不可能到河南拍出真正的少林电影。
中原文化孕育了少林武术,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农耕文化和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由于传统武术的门派之见、交通闭塞等因素,加之武术心传口授的承袭方式,在相当程度上消解了少林武术的跨地域性传播。影片中奔腾不息的黄河,雄浑秀丽的嵩山,少室山下的古刹,石窟中千姿百态的佛像,寺中塔林、碑刻、壁画等,表现出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从而使影片叙事与少林武术浑然一体。虽然某些镜头在南方拍摄,如众僧山涧取水的场景拍摄于浙江,但很好地隐藏了南方山水的特点,使观众有理由相信海报所言,“在河南嵩山少林寺实地拍摄”。
这部《少林寺》第一次在大银幕上展示了真正的少林武术与少林文化,张鑫炎以一种先锋式的反传统反秩序决绝,打破了香港功夫片设武术指导的成规,由担任主演的武术人士淋漓尽致地自由发挥;并继李小龙表现真功夫之后,再次颠覆功夫片拍摄模式,不用弹床、不用替身、不用镜头技巧和特技,一镜到底采用“长镜头”。演员计春华(饰秃鹰)曾回忆:“当时根本没有动作指导,拍谁的镜头谁自己设计动作。”专题统筹:《从〈少林寺〉到〈新少林寺〉功夫片的变革之路》,《新京报》,2011年2月21日。真情、真景、真故事,让观众欣赏到少林真功夫,这是张鑫炎对演员的唯一要求。
影片还拂去了笼罩在少林武术上的玄学色彩。少林弟子的高超武功不是靠神传秘籍——千佛殿青砖地面上练功踏出的脚坑,证明了世代僧人寒暑不辍的千锤百炼;同时将练功融入日常生活,如用锥形底水桶穿山越岭打水练臂力。
其实张鑫炎当时对影片的成功并无清醒认知,也缺乏对少林文化的深刻体察与洞见,其特立独行的风格未能走远。《少林寺》拍摄完成后,他踌躇满志地率原班人马移师广西漓江再拍《少林小子》(1983);后来又有香港功夫片导演刘家良以同一班底再拍《南北少林》(1986),但均出现博尔赫斯式大逆转。“功夫喜剧片”是最具香港特色的类型电影,李小龙做了初步尝试,成龙的《蛇形刁手》(1978)开创先河。张鑫炎在《少林寺》中加入了喜剧元素,如虎子无意害死大黄狗和吃狗肉一场戏,以表现其调皮可爱,在相当程度上纾解了观众的紧张情绪,也增强了影片的观赏性及趣味性,重要的是分寸把握得当——当时的虎子还不是和尚觉远。
《少林小子》原名《龙凤村》,遭遇少林电影“火”便被易名,理由是龙家儿子练的是少林武术。张鑫炎意欲将影片打造为港式“功夫喜剧片”,虽有夸张滑稽的表演和搞笑桥段贯穿始终,却很难与少林武术和谐相处。少林武术出自佛门,娱乐片的形式很难表现其文化背景和涅槃寂静的佛学内涵,插科打诨有悖“戒妄语”、“戒打狂禅”的佛门戒律。随后有很多香港导演以港式“喜剧功夫片”讲述少林故事,如《少林俗家弟子》(1985),但都没能实现预期效果。一些香港导演改革开放之初才到内地,尚对大陆风土人情缺乏深刻了解与洞悉,没有意识到大陆幅员辽阔且区域特性鲜明。《少林小子》将故事发生地移置桂林,从而使少林的地域性成为“空洞能指”,中原少林文化完全被架空与放逐。一个并不述之文本中的社会语境,使少林的文化特色被淹没之虞变为现实。
《南北少林》与《少林寺》有许多雷同之处,片中智明与司马燕的关系是觉远与白无瑕关系的翻版,结局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练武场面也如出一辙,重蹈了《少林小子》的覆辙,没有完成对经典的复制与重现,少林文化的影像表达再次成为虚无。这反映了香港导演对地域概念的忽略与地域差异认知的缺失。如北京城外的江南田园风光,智明与官兵从王爷府门口打到八达岭长城。影片完全按照港式功夫片模式拍摄,其荒诞不经的痼疾毕露无遗。如念经修行的寺院如同武校终日舞刀弄棒,出家人举止粗鲁吃饭狼吞虎咽,智明魔术般的掌中变雀儿,腾云驾雾地从寺院高墙一掠而过,颇有旧武侠片玄学的神秘踪迹,从而导致电影艺术性与社会性的双重失语。
第三次“少林电影热”仍未走出“为父报仇”的叙事窠臼。如《少林寺》中,觉远的父亲“神腿张”亡于王仁则的剑下;《南北少林》中,智明、司马燕的父亲被赫索杀害;《少林寺弟子》(1983)中,转洪的父亲被侯八赖踢死;《少林童子功》(1986)中,童灯的父亲张铁头亡于小福王之手下。同时,没有摆脱旧武侠片渲染玄门秘术绝技的流风遗韵。如《少林寺弟子》中,洪家戏班班主洪远的女儿遭恶人欺侮,在少林出家的洪家儿子转洪和尚,凭借少林寺大师妙月所赠的“燕子铛”,在与恶人决斗时一招定胜负。而且延续了前两次热潮中的模仿、抄袭与胡编乱造。如《木棉袈裟》(1985)中,少林寺方丈为保卫少林在大火中圆寂,与《少林寺》的场景如出一辙。电影海报称:“影片以内蒙古草原为拍摄地,场面阔大气势雄浑,马群在大草原驰骋……”镜头从少林寺瞬间切换到内蒙古草原,被追杀的少林和尚转眼就躲进蒙古包,不由让人唏嘘少林寺与内蒙古是近在咫尺还是神性语境的穿越。
第三次“少林电影热”中拍摄的电影都实行武术指导制,即便内地独资也请来香港武术指导。同样的武术符号再三出现,自我繁殖般一味堆积,且表现出高度的排他性,使少林电影失去了本应具有的生气和活力。有的武术指导根据自己的偏好或为使打斗更为刺激,改变了少林武术的原有风貌。
也就是说,第三次“少林电影热”以香港为龙头,左派“中原”领风气之先,邵氏公司不甘落后。与前两次的不同在于,这次出现了真实少林寺的山门、塔林、佛殿等画面。然而《少林寺》是一个无法复现的经典,其后的少林电影票房趋冷。1985年邵氏公司停止拍摄此类影片,并成为第一张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强弩之末凭借内地市场苦撑两年后,最终在喧沸中归于沉寂。从《少林寺》的成功到《少林小子》逆转形成的巨大反差,再到功夫片大师刘家良启用《少林寺》原班人马也无力回天,构成了第三次“少林电影热”从成功到成为“空洞能指”的轨迹。
三少林电影产业的构建与发展:回归少林文化的本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降,少林电影(主要集中在港台地区)多如过江之鲫有两百多部,同时“涉及少林的电影更达到七百多部”。谢轶群:《流光如梦:大众文化热潮三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页45。“少林电影”成为一个滑动的内涵与极不稳定的概念,囊括一堆边缘模糊又杂乱的题材,“少林”标签与符号被肆意使用和编排。当“少林”成为电影的情节介质或观念道具时,就滑向一个类型化的并可以持续复制的能指,其具体性及深度感就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