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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湖

我出生在黄浦江边的上海,但却直到50岁,才在香港看到过真正的大海。在我生命中,更多的是关于湖的印象。我喜欢湖,它不像大海那样永远在陆地之外,它就在我们生活的陆地上,贴近我们,倾听我们,渊深而平静。

记得30岁那年,溯长江而上,我有过一次往西的经历。那年大水,长江水浑黄浑黄的,上水船走得很慢。我带着几本书,白天躺在舱里看书,黄昏时分便出舱看风景。船过鄱阳和洞庭的时候,都在薄暮,江水和湖水交界处,湖水的绿色仿佛在发力抵挡浑黄江流的入侵,一丝细细的白色水线分隔了江湖。湖的远处则完全是水天一色,落日如火在灰色的远方泛滥。那火光波动着,自远而近。我们的船就像是犁铧一般,切开火的波浪,向日落的方向挺进。那一次,船舱里有一位音乐爱好者,他的录音机总是在这一时刻用最大的音量播放贝多芬的皇帝协 奏曲,我觉得,演奏者抒情的指尖敲击的不是钢琴的键盘而是这如火的波浪,渐渐地我的感觉被完全融化在这江湖之间,而这音乐和天水之际的落日时分,就这样在我心里永远成为一体了。

96年下半年,教了十几年书的我,正好有一个学期的轮空。10月,何训田和朱哲琴要进藏去拍摄他们的歌曲专辑《央金玛》的MTV,我就跟着一起去了。在进藏的准备阶段,他们给我看了几年前他们用手提式小摄像机拍摄的那木措的风景:湖水是深蓝色的,天空很暗,而湖边的草地金子一般灿烂。朱哲琴告诉我说,那是因为阵雨过后,乌云尚未退去,而阳光是从乌云的周遭流向草地的。“你看,你看,草地是不是比天空、比湖面更亮?你有什么感觉?”我说不出自己当时心里有多么震撼。退去了乌云的一大片明净的蓝天整个儿荡漾在湖水里,透明的涟漪纷纷然掠过“天空”,在这幻境般的画面上,我看到了风的形状,听到了那木错的呼唤。镜头上,天空低于湖面,而草地象是在天上。雨后湿漉漉的草稍闪闪发光,而天边的乌云和湖边的群山纯然一派群青色。我想起了我的画家舅舅用画刀刮到画布上去的塞外远山的颜色。72年舅舅带我去张家口一带爬长城,也是在雷阵雨天气,当时我只有二十岁。那山色让我心里油然升腾起对远方的向往。

何训田决心在这个旅游者决不敢问津那木措的季节,翻越当雄雪山再一次去"朝拜"神湖。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这一回的高原反应比谁都利害,除了在拍摄现场执导的时候,我们简直听不到他说话。但,汽车从青藏公路转入去那木措的便道之后,他便越来越兴奋,他描述着他第一次在当雄雪山口远眺那木措的那一瞬间;他说,他相信,如果人真有到达天堂的感觉的话,那一刻便是。“那一次,我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当我们一眼瞥见山底下那木措的一角时,很多人的眼泪是哗地一下就出来的。”

在海拔五千六百米左右的当雄雪山口,何训田请司机停车。当时,因为高山反应,我正头痛欲裂,但车窗外世界的诱惑是难以抗拒的。跳出车门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叹,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的脚落地的时候,几乎跪倒,那一阵眩晕过去以后,我慢慢地抬起头来,充塞两耳的,是我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雪山强烈的反光,让人半天睁不开眼睛,空气的清纯,使我蓦然之间有一种悬浮于空中的离奇的感受──四大皆空!?真奇怪,平生第一回,我对这个词汇有了感性的理解:那是一种人可以用嗅觉、用脸颊去感受的明澈,一种几乎可能触摸到的永恒。真的到了何训田所描述的天堂门口了,我却没有流泪。我这辈子,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宁静:置身于初雪的洁白晶莹,前方是蓝得如此奇特的天空,在天底下,在天空与大地的边缘,是缓缓波动着的白云,白云下面,是绵延不尽的山峦,沐浴着阳光的南坡,呈现出一抹温暖的土黄色调。山脚下,和天空一样颜色的那木措,远望只是窄窄的一缕,镶嵌在深秋的金草地上;那草地的颜色越靠近我们的越深,渐渐地由金黄变为赭红。

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我读过不少描述藏北风情的文字。马丽华笔下的藏北草原,不止一次地让我陷入沉思。依稀记得她所描述的“西部开始的地方”,那里的笑容比较持久,而草原上的门户向所有的旅人敞开;她还描写了藏北牧人迷茫而若有所思的目光。她提到,在藏北草原,与素不相识的牧人招手之际,她常常都能体味到荒原上独有的那样一种纯朴的人情。我曾经被这些文字感动得热泪盈眶,《央金玛》的歌词,就是这感动的瞬间的记录:“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远远地,我为你唱一支歌,静静地,你露出天边的笑容……”。那一天,我告诉何训田,我有了一段歌词;我的心灵深处,似乎涌出了一个悠远、苍凉的旋律,盘桓在我梦中的高原……。

数月之后,朱哲琴邀我进录音棚听这支歌的最后合成。我确实被音乐所表现出的那样一种神性的喜悦镇住了:每一个乐句都使我有所期待,而每一次期待的结果都是出人意料的新奇。我被吸引着,情绪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旋律与节奏旋转,静止,跳跃,升腾。我的欣赏习惯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更何况有一个悠远的声音已在我生命中回荡了很久;但是,何训田的《央金玛》是不可抗拒的,你以为你正在走向她,而你却突然迷失了你自己;你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显现,仿佛近在咫尺又绝对远在天边;她既是瞬间又是永恒,既是实在又是虚幻──我突然悟出了一种与生命同在却又全然超越了生命的存在。当朱哲琴的高音唱出“阿~咿~耶~阿咿~阿咿~耶~”那一段副歌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从心灵深处,不,更确切地说,是从她脚底的大地深处喷发出来的激情。从前听《阿姐鼓》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那首《卓玛》,那首歌一共只有两个字的歌词:卓玛~卓玛~卓玛啊~。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那支歌,就为了高音部那一声“卓玛啊”的忘情呼喊。很少有人能喊出那样一种“通透”的声音。那天,我们把这首本来无题的歌题作《央金玛》。在藏传佛教中,央金玛是掌管音乐艺术的女神的名字,汉语译作妙音女神。在当雄雪山口眺望那木措神湖的这一宁静的时刻,我理解了何训田的《央金玛》──他的音乐和朱哲琴清越、纯净的声音,本该属于蓝天下的念青唐古拉群峰、属于苍凉辽阔的藏北草原,属于永远流不到大海的高原神湖那木措。

在藏语里,"那木措"意为"天湖",湖面海拔四千七百多米,湖水如镜,在晴好的日子,蓝天仿佛丝绸一般平铺湖底,湖水的颜色却变幻无常。那一天下午,在拍摄现场,我就看到湖水突然由海蓝变为天蓝,一眨眼,又成了动人心魄的碧绿;落日时分,神湖的色彩变换更令人瞠目结舌,无数颗金红的太阳在湖面上明明灭灭,西边的晚霞如火,而头顶上的蓝天却分明新月如钩,冰冷冰冷地亮着屈指可数的几颗大星星,它们凝视着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的那木措,凝视着湖中的自己……有一次,朱哲琴对我说,想想那些大山,它们就这样站在这里,亿万年来,就这么站着,真不可思议。我本来想说,这里原来是大海,这个高原,这些雪山都是从海底崛起的,直到今天,它们还在默默地生长,这一升起的过程还在继续,一公分一公分地……我只要想到这样一种持续了亿万年的对于自身的超越,就会感动。不刮风的时候,在那木措的寂静里,我甚至听得见它们成长的声音,就象是人的心脏的搏动,就象是空谷足音……但,我没有说话。我觉得,在那木措,我对于生命和宇宙的了悟,以及由此而获得的心灵的感激与欢愉,是不可言说的。那木措,我这一生终于走近了你!虽然,我不是叩着等身长头向你匍匐顶礼的信徒,但,一经融入你那永恒的宁静,我的灵魂便不会再离去……

四年以后,2000年的夏天,我再一次进藏。到拉萨以后,我的藏族学生德吉桑姆给我和朋友们找了一辆去阿里的便车,我和我的另外三名同伴(二女一男)经历了我们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行程。这辆性能极好的丰田4500越野车,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走出日喀则地区。进入阿里境内,是7月25日晚上9点,在中国的最西部,此刻还是黄昏。那是个阴天,所以有一点儿冷。我们的车的轴套出了点儿问题,所以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的草地上,趁着最后那点儿日光修车,而我们就躺在草地上看山,看天。西边是一个开阔的山口,从那儿望出去,全是深蓝色的崇峦叠嶂。我心里有点儿忧伤,六年前,父亲最后的几下脉搏就是在这一刻消逝在我的指尖的。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于父亲在我的梦中复生,然后在梦境的边缘,再一次离我而去。梦是生者与死者相会的地方。只要我还活着,还做梦,我总是能再见我亲爱的父亲。每回走出这样的梦境时,我并不伤感,因为还会有下一次。而此刻,我在高原,在路上,在心里,在我完全不做梦的时刻,祭奠我的父亲。

同行的另一辆车上,有位带着孩子来看丈夫的四川女子,因为晕车加上高原反应一直在呕吐。周围特别安静,以至于她的每一次呼吸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文弱秀气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一点。她的丈夫在普兰农业银行工作,河南人,高高的个子,戴副眼镜,是中专毕业分配到普兰工作的,入藏已经十余年,这次是专程到拉萨接妻子和女儿的。他们的女儿还不到两岁,长得很可爱,一路上由妈妈抱着坐在司机旁边,妈妈晕车,一路上什么都不吃,还不停地吐,孩子也呕吐,但不哭不闹。还对大人笑,我们的司机丹增说:“小娃娃越是这样,大人越是心疼啊。”过一个帐篷茶馆的时候,我看见这位高高的青年弯着腰牵着小女儿的手走向暮归的羊群,一边极温柔地说:“乖娃儿,不怕,不怕,这是羊,这是羊娃儿……”看着女孩手舞足蹈地跑向羊群,我的眼眶子一阵阵地发热。

这天晚上,我们大概是在12点多钟到达玛旁雍错边的一家小客栈的。摸着黑,我们和衣躺倒,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早晨醒来,看到门前是一条溪流,水很浅,深的地方也只能一次舀起大半茶缸水,估计是融化的雪水,因为特别凉。于是我们就在水边洗脸刷牙,这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在黑龙江边插队的生活。我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就仿佛时间与空间都在倒转,生命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我第一次面对北方覆盖着积雪的苍茫荒原,面对亘古沉默的远山,面对庄严肃穆的大森林,面对人生最初体会到的茫然。当时我十八岁,还不懂生命的这样一种“瞬间”,对于一个人一生的意义。然而,说我从此有了一种莫名的向往,也许并不夸张。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梦寐以求的远方。这种“瞬间”,在生命的潜流中浮沉,在一些微妙的时刻,它会悄然呈现,不管你在哪里,也不管你是否已经不再年轻……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我的视线里伸进来一片天地,它也许象月亮一样荒芜,但它不让任何感觉孤立,它所有的话语都有人居住。”是的,这一瞬间,没有任何感觉是孤立的。我的视觉、听觉和嗅觉都被雪山那边儿吹来的晨风融化了呀!直觉告诉我,“它”就在附近,那个被称为“神湖”的玛旁雍错,就在不远的地方!我闻到了湖水的气息,我的脸颊已经触到了那样一种温柔的潮湿。客栈周围的山峦,晨雾缭绕,偶或有一两处冰峰折射着阳光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这些山峦的倒影,这些云雾此一瞬间必定都在玛旁雍错蓝色的湖面上,我的整个灵魂都感觉到神湖近在咫尺!

玛旁雍错,也叫玛珐木错,湖面海拔4400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总面积400多平方公里,论壮观,它不能和那木错比,但在印度教、佛教以及藏传佛教信众的心里,它的地位远在那木错之上,因为它是圣山之峰冈仁波齐的冰雪融化而成。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信徒从印度,从尼泊尔,从青藏高原的四面八方来到圣山脚下,向冈仁波齐、向玛旁雍错匍匐顶礼。他们把自己浸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他们给亲朋好友带回一小瓶珍贵的“圣水”,他们绕着玛旁雍错徒步转湖80公里,都是因为他们深信,圣山下的神湖之水可以给他们带来健康、美丽和财富。

丹增很快开车把我们带到了湖边。湖面上水汽、云气,一片迷蒙,如梦如幻。岸边有不少帐篷,很多中外游客是在湖边过夜的,他们渴望离奇迹更近些。凉凉的风夹带着细细的冰冷的雨丝,拂过我的脸,但我闭着眼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觉得眼前的世界是那么、那么的轻,轻得仿佛我出一口大气儿,一切都会飘走······我情不自禁地五体投地,向我心中的美丽自然顶礼膜拜。说来奇怪,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跪拜过,更不用说是五体投地了,但这一次我连着做了三次完完全全的五体投地,直到我突然意识到周围有好几个镜头对准了我,并有很多游客从老远的地方向我跑过来,我才慌忙结束了我的等身长拜,从他们的焦点中逃离。后来,我发现,湖边的沙砾划破了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但当时,我全然无意识。我的同伴们都楞住了,他们之中的一个,抓拍了我伸直双臂五体投地的最后一秒的姿态。

最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瞬间的忘我,使我那会儿装入相机的整个一卷胶片都报废了。在乌鲁木齐冲印胶卷的时候,红山照相馆的营业员都为我遗憾,他们说:“您看,另外四卷都这么好!怎么这一卷就没有挂住,全都跑了呢?”我顿时想起了这36张照片所拍摄的圣山和神湖边的仙境,但想不起来我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装胶卷儿、卷片子的;按理说,犯了这么大的错,当时就会有感觉的,但我竟然毫不觉察!我记得我们的车转到玛旁雍错湖边的山路上时,看到圣山神湖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我向同伴们狂呼:“我照下来了!我照下来了!”那会儿我真的激动得手都哆嗦,所以我反复摁了好几次快门。后来,我们转到了冈仁波齐的北侧,在那儿我们看到了它对称的钻石般形状的山顶,从峰顶一直到半山腰的那个巨大的“十”字,也清晰可辨。丹增特别让我们在那儿多逗留了一会儿,我们几个动手垒了一个玛尼堆,还拍了很多张照片,但我照的这些照片全都没了。望着那一长条完全透明的废胶卷,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但营业员表现出来的遗憾和同情使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这辈子还能有弥补这一遗憾的机会吗?又是六年过去了,我象祥林嫂似的,不知多少遍对别人说“我真傻”,但却一直未能弥补,只是怀着愈益强烈的再见圣山神湖的渴望。

从阿里到新疆叶城,我们搭乘的是通信兵的军车。这一趟,我们将要翻越世界屋脊的屋脊,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全长1500多公里,其中有130多公里是在海拔5000米以上,而最高的界山大阪的海拔为6700米。这条路的西段,高原湖泊星罗棋布,这些湖一般都不大,其中有不少都是咸水湖,士兵们叫它们“苦海子”。如果湖边有牧民夏日放牧搭建的毡房,有羊群,那就多半是淡水湖了。远远的,我们能看见穿着宽大藏袍的牧民骑着马或是牦牛徜徉在他们的羊群中,军车驶过的时候,他们会勒住马停留片刻,他们遥远的眼神总让我响起何训田和朱哲琴的那首“喜马拉雅人”:

阿爸他已走你为何不走?

阿妈没走。

阿妈她已走你为何不走?

情人没走。

情人他已走你为何不走?

孩子没走。

孩子他已走你为何不走?

牦牛没走。

牦牛它已走你为何不走?

羊群没走。

羊群啊已走你为何不走?

草原没走。

······

那简单重复的旋律中,有着最古老的忧伤。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对于很多现代人来说不啻为一种远古的蛮荒时代的神话,而对于藏北牧民来说,圣山、神湖、草原、羊群,就是无法舍弃的生命本身。我读过一个记者写的关于一对孪生牧羊女的故事,她们住在父母留给她们的帐篷里,在奇林错湖边放牧着父母留给她们的羊群。父母去世已多年,她们也随着羊群一起长大,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羊群里有多少只羊,也不知道草原之外的世界有多大。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有多大,只记得爸爸告诉她们,母羊下羔子的时候,她们的妈妈生下了她们。考察队年轻异性的出现,使她们的生命在短短的几天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考察队离开的那一刻,她们跟着汽车拼命地追赶着,呼喊着,表情是那样惊恐。她们不明白这些快乐的人们为什么来了还会离开。她们没有上过学,没有离开过湖畔的草原,没有邻居,没有同龄的伙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男人走进她们的帐篷,把她们带回自己的帐篷,让她们在母羊下羔的季节,生下她们自己的儿女······

那本书上有这一对孪生姐妹的照片,尽管头巾裹住了她们眼睛以下的脸部,还是能看出她们脸部的轮廓长得很好看。那两双眼睛很大,眼神有点儿忧郁,显得离我们很遥远。草原上孤零零的帐篷老是让我想起她们的眼神。于是我觉得那夏季绿色的牧场,牧场尽头绵绵的雪山,雪山脚下那些无名的湖泊,都让我想哭。有时候,当别人惊异地发现我在流泪的时候,我就会说那是因为高原反应,“在缺氧的情况下,人很难控制情绪的波动,感情也会变得脆弱。”我会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们,进藏前,我专门看了医书上有关高山病那一章,那书上确实是这么说的。看到他们将信将疑的神色,我不禁为自己的忧伤、为自己毫无幽默感的解释,发笑了。

我的一个好朋友曾跟我说起过在那曲进入藏北牧民帐篷的感受,她说:“除了当中有个火塘,上面有一把烧得乌黑的水壶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有的地上有破破烂烂的毡子,有的连毡子都没有,直接用羊皮一裹就挨着火塘睡。我看了真是难过、难过!你知道吗?临走的时候我把我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留下了,反正到拉萨以后我可以用银行卡。但我的难过一点也没有减轻,只要想到那些牧民的生活是那样艰难,我就有心痛的感觉。”我完全能理解她所说的心痛。每当我在牧区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看到他们小动物似的眼神,看到他们伸向你的肮脏的小手,就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剧烈收缩。

军车开得很快,到班公错又是傍晚。以前我看过一部电视剧,叫《昆仑女神》,里面有个军人就是在班公错得了高原病以至于失去了记忆,后来,是一名女兵的爱情使他恢复了记忆,重新驾起快艇,巡视在国境线上的班公错。《西藏旅游探险手册》是这么介绍班公错的:“班公湖在阿里地区的中国与克什米尔交界处。藏语称此湖为‘错木昂拉仁波湖’,意为‘长脖子天鹅’。面积604平方公里,长150公里,平均宽度只有2至5公里,最窄处只有5米,湖形狭长。同属一湖,中国境内是淡水,在克什米尔境内就成了咸水,湖中心有著名的鸟岛。每当夏季就有数以万计的地中海棕头鸥来此繁殖。”我们还没有看到湖,就先看到了四只仙鹤和几只鸥鸟。然后,才在一片欢呼声中看到了夕阳下辉煌的湖面。班公湖的湖水中,倒映着绮旎的云霞和环绕在周边的群山,晚风掠过湖面,倒影轻轻荡漾,美得令人心驰神往。在湖边四川人开的小餐馆里吃完饭,天色稍微暗淡了一点儿,眼前的班公湖,根本分不清是水中还是天上了。

在湖边为那几位士兵朋友拍了几张照片,请他们吃了一顿除了大碗鱼之外,什么菜都没有的晚饭,爱吃鱼的都说那鱼好吃,可惜,我不吃鱼。问餐馆老板要了一盘自制的泡菜,就着一大碗米饭,狼吞虎咽起来。我简直饿疯了,从凌晨三点到这会儿,我们什么都没吃。本来说好当晚要在班公湖投宿的,但营长似乎有意用疲劳战术折腾他手下那些汽车兵,他突然决定继续赶路,去多玛兵站。趁着司机们保养车子的空儿,我们和那几个小战士聊了会儿天。一位四川籍的娃娃兵还从车上给我找来了一块毡子,铺在湖边的沙地上请我坐,“程老师,地上凉,你坐这上。”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些士兵的眼里,我已经是需要特别照顾的上了年纪的人了。那一年我48岁,肯定比他们的父母年长。对于我来说,席地而坐远不如站着舒服。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盘腿坐了一会儿,坐在他们特地为我铺的毡子上。我们和那些士兵聊他们的老家,聊他们的军旅生活,聊界山那一边的新疆。聊此行必定路过的高原“小上海”三十里营,那是昆仑山上的部队医院,是高原上唯一有女兵的军营。记得《昆仑女神》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梳着小辫儿的护士在猎猎的高原风中晾晒白色的床单,不远处,几个风尘满面穿着旧军装的老战士一动不动地站着,痴情而陶醉地看着这个小女兵在翻卷的被单中飘来飘去······这一情节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几个在高原上超期服役多年的老兵,这些年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异性,三十里营这个年轻的梳着小辫儿的女兵是他们退役回家的途中,见到的第一位女性。“你们是不是也特别想去三十里营?”我的同伴们打趣地问那些小战士。想不到他们很开心地回答说:“怎么不想嘛?当然想咯!”

班公湖面越来越暗。车子发动以后,我顿时感到心里空了。走过班公错,完全是因为偶然——如果不是洪水把我们困在阿里,我们就不会遇到这些汽车兵,就不会搭他们的车走这条代号为219的国防公路。我想,这辈子不可能再有重见班公错的机会了,这将是永远的告别。拐过湖东北角的山口之后,班公湖就永远消逝在我的身后,黑暗中我默默地擦去眼角的泪水。那样的黯然销魂,在离开那木错和玛旁雍错的时候,都是不曾体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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