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进来的人,我们的委托人从椅子上跳下来,笔直地站在那儿,双眼下垂,一只手伸到大礼服的前胸,一副尊严受到侵害的模样。这位女士赶快向前走近了几步,向他伸出手,但他仍没有抬头看她。这样做或许表示了他的决心,因为她那真诚的脸色是很难拒绝的。
“罗伯特,你生气了,”她说,“是的,我想你是完全有理由生气的。”
“你用不着向我道歉。”圣西蒙勋爵满怀妒忌地说。
“哦,是的,我明白我很对不起你。在我出走之前,我应该告诉你一声,可是我当时拿不定主意。我在这儿又看到弗郎克后,我都说不清我自己做了些什么。我纳闷自己当时在圣坛前怎么没晕倒过去。”
“末尔敦太太,在你讲明之前,我们是否该回避一下呢?”
“我是否可以谈谈我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说道,“这件事让我们保密得太过分了。就我来说,我倒愿意整个欧洲和美洲的人都来听听事情的真相。”说话的这位先生瘦长结实、皮肤晒得黝黑。他的脸刮得很干净,面部轮廓分明,举止显得很灵活。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事情的经过。”那位女士说,“我和弗郎克是1884年在落山矶附近的迈圭尔营地认识的。当时,我和弗郎克订婚时,我父亲正在经营一个矿场。后来,我爸爸有一天发现了一个富矿,从那之后他就赚了好多钱财。而这时弗郎克的矿脉却渐渐缩小,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我爸爸越来越富,弗朗克越来越穷。后来,我爸爸就不准我们的婚约继续下去。他把我带到了旧金山。尽管如此,弗朗克不愿放手,接着他也到了那里,并瞒着爸爸同我见面。让爸爸知道了会很生气,所以我们就自做主张了。弗郎克说他要去赚钱,直到他像我爸爸那么有钱时再回来娶我。当时,我就发誓要等他一生,只要他活着,我就不嫁给别人。‘那我们为什么不立即成婚呢?’他说,‘这样我对你就感到放心了,用不着在我回来后要求人家承认我是你的丈夫。’哦,就这样,我们经过了商量。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请好了一位牧师,我们当即就举行了婚礼。过后,弗郎克就离我去闯荡。
“我再次听到弗郎克的消息是他到了蒙达那,他在雅丽萨那探矿。后来又听说他在新墨西哥。再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很长的报道,说有一个矿工营地遭到雅丽萨那印第安人袭击,弗郎克的名字被列在死亡者的名单中。看后我昏迷了过去。后来病了很长时间。爸爸以为我得了痨病,他找了整个旧金山大约一半的医生来给我诊治。一年多来,音信皆无,我确信弗郎克是真的死了。这之后,圣西蒙勋爵来到旧金山,我们到了伦敦。婚事订下后,爸爸很高兴。但是我的心早已给了可怜的弗郎克,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男人能代替他。
“尽管这样,若是我嫁给了圣西蒙勋爵,当然我会尽我的义务。爱情无法勉强,但是我们却可以勉强过日子。我和他一起步向圣坛时怀着尽我所能作他的好妻子的心愿。但是,你们可以想象我那时的感觉;就在我走到圣坛栏杆前的时候,我回头一瞥,忽然看到弗郎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里望着我。起初我以为是他的鬼魂出现了。当我再回头看时,他仍站在那儿,眼里透露出一许迷惑不解的神色,似乎在问,我见到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纳闷自己竟然没有昏过去。我只感到天旋地转,牧师的话,就像一只蜜蜂似的在我的身边嗡嗡作响。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我应当中断仪式,在教堂里闹出场风波吗?我又看了他一眼,看来他好像明白我所想,因为他把手指靠在唇边,示意我不要作声。接着我看到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我明白他给我写了张便条。我在出来的路上经过那排座位时,将花束掉在他跟前,他趁捡花时悄悄地把纸条塞在我手里。纸条上只一行字,要我在他向我发出信号时,就跟着他走。当然,我绝不怀疑,我最重要的义务是向他尽责,并且决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回家后,我告诉女佣人了。在加利福尼亚时她就认识他,并一直同他很友好。我嘱咐她不要说出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好我的长外套就可以了。我清楚我应该告诉圣西蒙勋爵一声,在众人面前我无法开口,我只好不辞而别,打算以后再去说清。我到餐桌入座不到10分钟,就看到弗郎克在窗外马路的另一边上站着。他向我招招手就走进了公园。我穿好后就悄悄溜了出来,跟着他。正在这里有个女人来对我谈了些圣西蒙勋爵的闲话,她不多的话语中透露出他在婚前也有一点儿个人隐私,但是我想方设法摆脱了她,很快就赶上了弗郎克。
“我们搭乘一辆马车,驶向他在哥登广场租住的寓所。漫长的盼望岁月过后,这回总算真的结婚了。弗郎克被印第安人在雅丽萨那囚禁,后来他越狱逃了出来,经过长途跋涉到了旧金山。他知道我认为他已不在人间,到英国去了。他赶到这里,在我第二次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终于找着了我。”
“我从一张报上看到的,”这位美国人补充说明。“报纸上只有教堂的名字,没有提供女方的住址。”
“接着我们就商量怎样做,弗朗克主张彻底公开。这一切让我感到很内疚,我希望就这样消逝,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或者,给爸爸写个便条,告诉他我还在人间就可以了。一想到那些还围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的爵士和夫人们,我心里就七上八下。弗郎克为了不让别人找到我,就把我的婚礼服和别的物品扎成一包,扔到一个旁人找不到的地方。若不是这位善良的福尔摩斯先生今晚来找我们的话,我们打算明天就到巴黎了。我难以想像他是怎样发现我们的,他明朗而善意地开导了我们,指出是我不对,弗郎克是对的,而我们这样害怕别人知道,那要犯很大的错误。然后,他提出给我一个跟圣西蒙勋爵单独交谈的机会,所以,我就立即到这里来了。好了,罗伯特,你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吧。若是我让你感到痛苦,那我就太抱歉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圣西蒙勋爵一点没有放松他那僵硬的姿态,他紧皱眉头,闭着嘴唇,听着这长长的叙述。
“对不起,”他说,“我很不习惯公开地讨论纯属我个人的私事。”
“这么说,你不会原谅我了?在我临走前,能同我握握手吗?”
“哦,若是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当然可以。”他伸出手,冷淡地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
“我原来希望,”福尔摩斯建议说,“我们能共进晚餐。”
“我认为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勋爵回答道,“也许我会默默承受最近事态的发展,但请别指望我会不知痛痒地高兴。如果你们许可的话,我现在祝大家晚安。”他向大家很快地鞠了个躬,然后抬头挺胸地走出了房间。
“我相信,至少你们会给我这点面子吧,”歇洛克·福尔摩斯说,“和一个美国人交朋友是令人愉快的,末尔敦先生,许多人包括我在内相信,多年前的一位君王的愚笨行为和一位大臣的错误,将不会妨碍子孙们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同一国的公民,在这片国土上,飘扬着米字旗和星条旗镶嵌在一起的国旗。”
“这桩案件很有趣。”客人走后福尔摩斯说,一件开始无法解释的事,现在十分清晰地表明,是多么简单就解释清了。再没有比这位女士叙述的事情的先后次序更自然的了。可是另外一些人,比如说伦敦警察局的雷斯垂德先生,照他看,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的结局更奇怪的了。”
“那么,你一直就一点都没有弄错吗?”
“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对这两件事很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原本很愿意举行婚礼;另一件是,在回家后几分钟她就后悔了。那么很明显,一定早上发生了点什么事情,让她的心思发生了改变。这会是什么事呢?出了门以后,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说过话,因为新郎一直陪着新娘。那么,她有没有看到什么熟人呢?假如有的话,这肯定是来自美国的人。因为她刚到这个国家,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有人给她造成深刻的影响,以致让她只看了一眼就完全改变了她的计划。你瞧,经过一系列的去伪存真,我们得到这样的结论,就是她可能遇到一个美国人。那么,这个美国人又是谁呢?他为什么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可能是情人,也可能是她丈夫。我了解,她年轻的时候是在艰难而奇特的环境中度过的。在我听到圣西蒙勋爵的讲述之前,我只了解这些。当她告诉我们以下这些情况:在一排座位里有一位男人,新娘的态度有了变化,显然是为了拿到字条而从手里丢掉花束,她求助于她的心腹女仆以及提到的侵占土地——这在采矿者的行话中意味着占据别人原来已占有的探矿权——这一很有含意的暗示,整个情况就十分清楚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么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的丈夫,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本来可能很难找到,可是雷斯垂德老兄手里已掌握了他自己还不知道其价值的情报。当然,那几个姓名的起首字母很重要,但是比这更有价值的是,知道了他在一周之内曾经在伦敦一家最高级的旅馆结过账这个事实。”
“你怎么推断出来是最高级的旅馆?”
“根据这么昂贵的价格推断的:8先令一个床位,8便士一杯葡萄酒,由这可知这旅馆是最豪华的。收费这么高的旅馆在伦敦并不多。我在诺森伯兰大街询问的第二家旅馆里,通过查阅登记簿,我发现有位叫弗郎细斯·H·末尔敦,在前一天刚离开。查看他名下的账目时,恰巧又发现在复写的收据上看到的那些账目。这个美国先生留下话要求将他的信件转到哥登广场26号。于是,急匆匆前往那里,幸运的是,这对爱侣刚好在家。我冒昧地以长辈的身份向他提出了一点意见。我告诉他们,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们最好向公众,尤其是向圣西蒙勋爵表白得更清楚一些。我邀请他们到这里和他见面,并且,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使他准时来约会。”
“可是,结局不怎么理想,”我说,“他的举止显然不够大方。”
“哎,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说:“若是你经历了求婚、结婚等一连串麻烦事之后,却在转眼间妻子和财富都没有了,恐怕你也不会很大方的。我想我们看待圣西蒙勋爵,不妨宽容大度些,并且感谢上帝不要让我们有一天也落到这不幸的地步。请把椅子向前靠一下,把那把小提琴递给我。我现在惟一需要解决的事情是,如何消磨这以后的凄凉冷清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