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你真好,可我忘不掉他,我要忠实于他,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什么时候结婚。”
尽管玛丽小姐头上有一顶古怪的帽子,她的神情也怅然若失,但她的纯朴和对爱情的忠诚,却值得我们敬佩。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临走说如果需要,她马上来。
福尔摩斯还是手指尖顶着手指尖,两腿伸直,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从架子上取下他的陶制烟斗,这是一只他用了很多年,满是油腻的烟斗,这烟斗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老参谋。他点燃烟丝,靠在椅背上,他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吐着蓝色的烟圈。
“这个姑娘本身就很值得研究,她比她的案子更有意思。”福尔摩斯说,“其实,她的案子很简单、平常。如果查一下我的档案中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就能找到类似的例子,而且去年海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看这里面只有那么两个情节比较新鲜。不过,这位姑娘本人值得我们去深思。”
我说:“你好像从她身上看出了很多我看不出的东西。”
“华生,不是你看不出,是你没主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会忽略很重要的东西。你不知道袖子的重要性和如何从大拇指中、鞋带上去发现问题。好,你来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吧。”
“嗯,她头戴蓝灰色宽边草帽,上面插有一根砖红色羽毛,她身穿灰黑色短外套,外套上缀着黑珠子,边上镶有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上衣是比咖啡还要深的褐色,领部和扣子上镶着紫色的长条毛绒。浅灰色的手套食指磨破了。她的鞋我没注意到。她有点胖,戴着金耳坠,总的看来,是位长相一般、自由自在的阔小姐。”
福尔摩斯边听边微笑着轻拍着掌。
“华生,不是我夸你,你进步很大。你观察得很仔细。虽然你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方法还是掌握了。你对颜色的辨别能力很强,但是,老兄,我们应该集中注意细节,不能只看大体的印象。我首先着眼的总是女人的袖子、男人的膝盖。你看到了,这位姑娘的袖子上有长条毛绒,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她手腕上面有两条纹路,说明她是打字员。纹路是打字时在桌上压出来的。手摇式缝纫机也能形成类似的痕迹,但,那是在左臂,离大拇指最远的一边,而且,不像打字痕迹那样正好横过最宽的部分。随后我看了她的脸,发现宽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睛留下的凹痕,所以,当我说她是打字员和有点近视的时候,她觉得很吃惊。”
“我也一样吃惊。”
“可我没说错。我接着往下看,很吃惊又很好笑地发现她穿的靴子,尽管不是完全不同,但确实不是一对,一只靴尖上是带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不是;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中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只有第二和第四个扣子没扣。华生,当你看到一位穿戴很整齐的姑娘,脚上却穿着只扣上一半而且不配对的靴子时,会不会很容易就推测出她是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的呢?”
“还有呢?”我问道,对他的推理,我非常有兴趣。
“我还知道她离家之前写了一张纸条,而且是在穿戴好之后写的。你只看到她右手套手指那个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发现她的手套和食指都沾了些墨水,说明她写得很急,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这肯定是今早的事,否则,墨迹不会留在她手指上,这些虽然很简单,但非常有趣。好了,我们言归正转,华生,帮我念一念那个寻找霍斯莫·安吉尔的启事好吗?”
我拿着那张报纸凑到灯前。
“(启事写道):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莫·安吉尔的先生失踪了。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材高大,肤色淡黄,头发乌黑,头顶略秃,留有浓密漆黑的颊须和胡子,戴浅色墨镜,讲话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镶边黑色大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边有松紧带的皮靴。背心上挂一条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个事务所任经理。若有人……”
“好了,”福尔摩斯说,“至于这些信件,”他看了一眼,接着说,“除了引用过一次巴尔扎克的话以外,其他很一般,没有任何关系到霍斯莫先生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你会很奇怪的。”
“这些信是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打的,你看,信末那几个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莫·安吉尔’
。有写信日期,但地址只是‘莱登霍尔街’,这很不明确。这个签名很有问题,甚至,是决定性的问题。”
“针对哪一方面?”
“我的好伙伴,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签名在本案中的关键作用吗?”
“我不敢说我已看出来了,也许他只是想不让别人找到他违约的凭据而已。”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现在,我来写两封信,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大公司,另一封给年轻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让他明晚六点到这里来,我们不妨跟她的男亲属打打交道,说不定问题能就此弄清。好了,华生,在收到回信之前,我们没什么事要做了,这个小小的问题可以暂时放一边去。”
我相信我朋友的推理能力和旺盛的精力,他面对各种疑案时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原因就在于此。他只在波希米亚丑闻案中失败过一次。可是,当我想起“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
中那些不寻常的案件时,就觉得要是连福尔摩斯都拿不下的案子,那真是太神奇的疑案了。
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抽烟,我想等我明晚再来时,他肯定已经找到了有关失踪新郎是何身份的线索。
我当时有一个病情严重的病人,第二天我在病床边忙碌了一整天。快到六点钟时,事情忙完了,我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奔贝克街,生怕去晚了,帮不上福尔摩斯的忙。我赶到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半睡半醒地蜷在深陷的扶手椅中,旁边的一排排烧瓶与试管发出令人害怕的盐酸味,看来,他又做了一天化学试验。
“喂,事情解决了吗?”我一进门就问。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我说的是那个案子!”我叫道。
“哦,那个呀,我还以为是问我做的试验呢。我昨天已经说过,这个案子很简单,有些细节倒蛮有意思。我现在惟一遗憾的是没有哪条法律能惩处那个坏蛋。”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抛弃玛丽小姐呢?”
我刚把话问完,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就在楼道里响了起来,接着,有人敲门了。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写信告诉我他六点钟来。请进吧!
”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肤色淡黄、胡须刮得光光的,一副殷勤、拍马屁的样子。他询问似地扫视了我们一眼后把圆式帽子搁到了衣帽架上。他向我们微微鞠了一躬,就侧身坐到了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信是你打的吧,信中约定六点钟我们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我可能来迟了一点,不过我没办法。我很抱歉我女儿拿这种小事情来打扰你,我总觉得家丑还是不外扬的好。她是背着我来找你们的。你们也都知道了,她是个容易冲动的大脾气姑娘,喜欢由着性子做事。当然,我对你们并不介意,因为你们和官方警察没有联系。可把这种家丑张扬到社会上总是不太好,而且,也没什么用,你们怎么可能把霍斯莫·安吉尔这人找到呢?”
“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很有把握把霍斯莫·安吉尔找到。”
温迪班克先生一听,身子抖了抖,手套掉了下去,他说道:“听到你这番话,我很高兴。”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说,“打的字也能像手写的一样可以表现出一个人的特性。除非是新打字机,不然没有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会是一模一样。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有的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你看自己打的这张短笺,字母‘e’总有点模糊,字母‘r’的尾巴也有缺损,还有别的十四个更明显的特征。”
“我们的信函都是用公司的那台打字机打的,当然,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客人边说边用发亮的小眼睛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有趣的研究吧,”福尔摩斯继续说,“我最近想写一篇有关打字机与犯罪的论文。这是我比较注意的一件事情。我这儿有四封信,全是那个失踪的霍斯莫打的。不但每封信中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用我的放大镜去看一看,我提到的其它十四个特征也都有。”
温迪班克先生跳了起来,拿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没空听你的无稽之谈,你要能抓到那个人,就把他抓住好了,到时,请告诉我一声。”
福尔摩斯抢上前去,把门给锁上,说:“现在我告诉你,我已经抓到他了。”
“哦,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喊道,脸都白了,眼睛瞪得老大,像被逮住的老鼠一样。
“你还是别嚷嚷吧,嚷也没用,”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你赖不掉的。事情很清楚。你竟然说我解决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太小看人了。这只不过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你给我坐下,我们好好谈谈。”
温迪班克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头满是汗水,他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还没到提出诉讼的程度。”
“是的,确实还没到。但是,温迪班克先生,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私、卑鄙、残忍的人。下面,让我把你的鬼把戏从头到尾抖落出来,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指出来。”
温迪班克在椅子里蜷成一团,耷拉着脑袋,一副被彻底击垮了的样子。福尔摩斯把脚搭在壁炉壁角上,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向后仰着,自言自语般说了起来。
“有个男人为了贪图钱财而跟一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女儿跟他们住一起,他就可以花她的钱,而且,对他们来说,这笔钱很可观,失掉它,生活会大不相同。所以得想方设法维持现状。他女儿心地善良、温柔多情,而且收入颇丰,显然,像她那样的姑娘是不会没有人爱的。她一嫁走就意味着每年少收入一百多英镑。这个男人怎样才能不让女儿嫁出去呢?他一开始想尽办法让她呆在家里,禁止她和其他人交往。后来,他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女儿开始不怎么听话了,而且越来越有主见,最后竟然要去参加舞会。这种情况下,这个诡计多端的继父怎么办呢?他想了一个卑鄙的计谋。在妻子的默许和帮助下,他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他给敏锐的眼睛戴上浅色墨镜,脸上戴着假络缌胡子,说话时把声音压低变细,由于女儿近视,他的伪装就成功了。他以霍斯莫·安吉尔的名字出现,为让女儿不爱上别的男人,他自己向女儿求爱。”
“我只不过想跟她开开玩笑而已,”温迪班克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痴情。”
“根本不是开玩笑。可那位年轻姑娘确实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满以为她继父在法国,根本没察觉自己上了大当。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让她高兴,她母亲的赞同更让她高兴。安吉尔先生来访后,事情就继续下去了。会过几次面,订了婚后,姑娘的心开始忠实于他了。但骗局不能永远继续下去,装着去法国出差也很麻烦,所以他干脆让事情彻底结束,好让年轻姑娘永远忘不了他,这样,她就不会看上别的男人了。于是, 手按圣经发誓白头偕老的一幕导演出来了。婚礼那天早晨的暗示也预先设计好了。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玛丽小姐对霍斯莫·安吉尔忠贞不渝,而对他的生死则含糊其辞,总之,这可以让她至少十年内不嫁出去。霍斯莫陪她到了教堂门口后,就耍了花招,从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又从另一扇门出来,偷偷溜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温迪班克先生!”
温迪班克听着听着,精神逐渐恢复了过来,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或真或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真是绝顶聪明啊,不过,你还应该聪明点才好。这样你就会知道,触犯法律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始终没有违反法律,而你把门锁上,这足以起诉你‘人身攻击和非法拘禁。’”
“你说对了,法律奈何不了你,”福尔摩斯说着,开锁推门,“但你比任何人都应该受到惩罚。要是那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朋友的话,他们会用鞭子抽你的,你真该挨揍!”看到那男人无耻的冷笑,福尔摩斯气得满脸通红:“我的委托人并没有让我这样做,但我手边正好有条猎鞭,我想我得抽……”他快步去拿鞭子,但鞭子还没拿到,温迪班克就没命地跑下楼,接着大厅门“砰”地关上了,我们从窗子里望出去,只见温迪班克逃命似地在马路上飞跑。
“真是个畜牲!”福尔摩斯边说边笑,一屁股又坐进他的扶手椅,“这家伙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唉!总算又碰到了一个有趣的案子!”
“不过,我还是不全明白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我说。
“嗯,显然首先应该想到的是,这个霍斯莫·安吉尔先生的奇怪行为肯定是有什么企图的。
同时应该想到,只有她的继父才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而且,最重要的是,霍斯莫和她继父从没同时出现过。至于戴墨镜和奇怪的说话声、满脸络腮胡,都表明那是在伪装。甚至,他为了怕他继女认出自己的笔迹,他连信中的署名都是用打字机打的——如此一来,我更怀疑他了。你看,所有这些貌似不沾边的小事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你是怎么去证实你的推理的?”
“知道谁是罪犯后,要证实就很容易了。我知道她继父的公司。我把那份寻人启事中的络腮胡、眼镜、细嗓音等我认为是伪装的部分给去掉了,然后把它寄给了那家公司。问他们是否有员工和去掉那些东西的人长相很像。同时,我注意到那些打出的信件的特点,又给他写了封信,直接寄到他办公室,问他是否能到这来儿一趟。正如我所料,他回信了,回信也是用打字机打的,而且有和那几封信同样的一些特征。我还收到了寄自同一个邮局的那个公司的回信,信中说他们的雇员温迪班克和启事中的人长得很像——这就是我的证实过程。”
“现在萨瑟兰小姐怎么办呢?”
“即使我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也不会相信的。波斯有句话说得好——‘打消女人心中的妄想,比虎口拔牙还难’。我看,不如编个故事,骗骗她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