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血劫崆峒山
绿林剑戮陈门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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崆峒山是西进隆(陇)中,北上兰州、新疆、青海、宁夏,南下川陕中原之枢纽,丝绸古道之瓶颈咽喉,扼守西北之要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山上小径九曲十八弯,峰回路转,庙堂星罗棋布,香烛烟火泯泯,钟鼓声声,颂经余音绕谷,山下溪水潺潺,泾河滟潋,龙舟彩船飞波逐浪。山中仙道高僧络绎出没,信男善女云集,文人騒客吟诗挥墨不绝,武林中人、隐士贤人谪居修身养性。虽非天上极乐,亦可与海市蜃楼同日而喻。诗曰:
崆峒兀立擅高峰,
仙人舞袖染灵风;
秀色揽胜叹无俦,
玄鹤亮翅撒春梦。
黄帝问道访广成,
香烟伴鱼敲五更;
过客泼墨流九洲
泾水滟歌起涛声。
顺治十二年(永历九年)正月初一,清晨。
大雪初霁,朔风怒吼。山中积雪盈尺,鸟兽绝迹。远眺近瞻,一派银山雪海。萧萧寒风中夹裹着缕缕苍凉与隐晦。
古道就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山峡谷之中逶迤盘桓。绕过一座银色山崖,道旁峰峦之间,苍柏之中,歪歪斜斜的足迹,踩踏出一条模糊的小路,向翠屏峰延伸而去。
皑皑山川,纯洁的世界,偏被无数肮脏的足履践踏。各路武林人物如脱弦之箭,正从四面八方迫压过来,箭镞所指,竟是翠屏峰下一座小小的庄园。
松林深处,隐约露出这座庄园的屋脊。
此刻,这座庄园已被千百江湖高手将它团团围困,陷入叠叠重围之中。
山崖上,六七名劲装蒙面白衣素裹之人按剑而立,觎视着崖下里外的庄园。
突然,又一白衣蒙面人疾掠上崖,向一金衣蒙面人急禀道:
“禀使者,二门主驾到!”
众人急忙回身迎接,只见一锦袍束身的蒙面大汉率八名金衣随从,兔起鹬落,转瞬已至崖顶。他唬声问道:
“情形如何?可有异象?”
“禀门主,庄园中尚无动静,平凉城防营官军顷刻便至,各大门高手与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物,亦正全力赶来。”金衣人施礼答道。
金袍人行至崖边,俯视庄园,片刻之后,回首道:
“不论是何来路,倘若擅敢闯入五里之内者,一律格杀勿论!”
金衣人心领神会,转身传令,二名白衣人急掠而去。
金袍人又道:“诸位,我等此次大动干戈,已令天下侧目,既为之,须得不惜一切代价取得宝物,懈怠误事者,以门规处置,概不宽恕,望各位好自为之!”
众人个个寒噤颤酥,目送门主下崖而去。
朔风稍停,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爆竹之声,过年的余音依旧回荡南北二塬、古城山川。然而,这座庄园里却显得死气沉沉,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蓦地,庄园中响起年轻女子尖锐的叱喝之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庄园会客厅中,或坐或站,有七八人之余。两桌丰盛的守岁家宴,纹丝未动,热气全无,早已冻成冰砣。中堂前,一对年逾五十的老年夫妻分左右而坐。男的儒生打扮,形貌清雅,连连摇首,叹息不绝,一脸愁苦懊悔之色,这便是庄主陈老爷。陈夫人衣着高雅,满面英气,目中神光闪烁,正冷盯着门旁木椅上翘腿而坐的华贵少妇。
少妇双十年华,容貌妩媚,头上黄巾拢发,身着紧身绿衣,外披火红缎面狐裘,足上鹿皮靴儿轻掂砖地,十分自得,她便是陈家少爷之妻苏纳尔。其身后,一名十七八岁娇嫩婀娜少女,持一柄连鞘宝剑,肃然侍立。一侧,侍女银花怀抱一个周岁左右的小儿,坐在红松刨面的小凳上,满面困惑,睇视着少妇。
苏纳尔瞥一眼侍立于母亲身后的丈夫陈天赐,凤目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又冷冷一笑,悠然自得的样子道:
“婆母,倘若交出‘乾坤金剑’,我苏纳尔依旧是陈家的孝顺媳妇,否则……”说到这里,苏纳尔倏地黛眉倒竖,凤目中透出一股冷冷的煞气,扫了一眼在银花怀中熟睡的小儿,粗声横气地“哼”了一声,又将如刀割般的凤眼投向她的丈夫陈天赐。
天赐身着白色儒服,丰姿雄伟,虽面容略显疲惫,但超群绝伦的俊逸气概却未曾稍减半分。正是一个慕煞天下少女的美少年。
此时此刻,他那深锁的眉宇之间,却隐藏着无比愤慨、懊恼和莫可奈何,赤红放大的双目怒视着妻子,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
对峙片刻,苏纳尔又是一声不屑的冷“哼!”,将目光移向了婆婆。
陈夫人暗暗一凛,不觉站起,沉声问道:
“否则怎样?”
“否则嘛…”苏纳儿手腕一抬,向肩后伸去:“金娥,拿剑来!”
“放肆!”陈老爷拍案而起,怒声喝斥。
抱剑少女金娥左右环视,犹豫不决。
陈老爷忿声道:“尔来吾陈家两载有余,家中金银细软珠宝玉器,尔曾一一检视,可曾有甚么‘乾坤剑’?家中既无此物,尔当恪守妇道,宁静度日,若这般终日鼓噪再生事端,不仅惹人讥笑,辱吾门风,且吾与汝父的交谊将毁誉一旦,它日,吾将因汝而羞于相见。媳妇,听吾劝告,用过团圆餐饭,速速回房歇息,休再这般无事生非,令全家老小生气不安!”
陈老爷满心指望媳妇能听他劝告。不料媳妇竟然横眉冷对,反放声大笑起来。天赐见爹爹受辱,怒极喝道:
“贱货!休说家中并无此物,即是有,你也休想得去!”
“此话当真?”苏纳尔面色骤然一冷,阴森森地问道。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将一缕厉光投向丈夫。
“不错!”陈夫人接言道。
苏纳尔目中厉光一闪,向陈老夫人步步逼近。天赐挺身挡在了母亲身前。苏纳儿倏地转身,奇快无比地从少女金娥手中抢过宝剑。“呛呲”一声,一柄寒光闪闪的百炼利剑已掣在手中,挽出一团星斗大的剑花,兜胸朝丈夫点来。陈夫人大惊失色,一手急将儿子推开,一手朝剑上拍去。岂料媳妇本是虚招,见婆母抬掌拍来,左手骈指如戟,竟向婆母胸前华盖死穴点来,右手反腕叫劲,“嗖!”利剑脱手而出,一缕寒光,闪电般朝银花怀中的小儿激射而去!这孩子正是她的亲生骨肉小玉箫!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眼睁睁看着利剑“嗖嗖”而去,却无力挽救。陈老爷全身颤抖,闭上了双眼。天赐几乎肝胆惧裂。他嘴巴大张,似要喊叫,却叫不出声来。侍女金娥似要纵身抢出,但双足如生了根一般,难以移动分毫。老夫人急得双目鼓起,赤若滴血,她避过媳妇点穴招式,不顾一切纵身扑向利剑,但相隔丈许,怎能救得及?银花见利剑激射而来,唬得魂飞天外,抱紧怀中小儿,闭目待毙。
剑尖已距小儿襁褓不及三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铮”一声,忽见一缕乌光自厅外飙至,堪堪将长剑击落在银花脚前。
老夫人长吁一口气,转目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老仆拎着炭篓走进厅来,迎着夫人感激的目光,微微点首,向火盆中投入几块木炭,转身离去。老夫人心中一阵轻松,及待转过身来,顿时神色大变。
就在众人惊骇欲绝,目瞪口呆之机,苏纳尔早巳抢将上去,扣住了丈夫脉门,频频冷笑,手掌举在丈夫头顶,将落未落。
天赐虽是个身强力壮的英俊少年,但不谙武功。腕脉被扼,无力挣扎。他怒声骂道:
“无耻贱货,你要谋杀亲夫,就便下手,欲得乾坤剑,今生休想!”
“相公,如此说来,乾坤剑果真在家中?”苏纳尔霎那间面带喜色,拍拍丈夫的面颊,娇声问道。
天赐哪知其中利害,今朝被妻子挟制,羞忿难当,不顾一切地吼道:
“不错!”
“吾儿不许胡说!”陈老爷急急出言阻止,怎奈为时已晚。可怜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见亲儿命在旦夕,顿时方寸大乱,手足无措,蒋焦虑的目光投向了夫人。夫人冷笑一声,缓步上前,边行边道:
“苏家姑娘,俗语云:虎毒不食子。你不仅要杀戮亲生骨肉,还要谋杀亲夫,看来,你我两家情份已断,请你放开我儿,就此回归你家去吧,无论什么条件,老身都可以答应你。”
“那好,交出乾坤金剑,也就是江湖上所传说的‘乾坤剑’。”苏纳尔厉声道。
夫人沉声道:“陈家实无此物,你亦不必心存幻想!”
苏纳尔双眸一转,皓齿一歪,眉宇间反露出阴恻恻的神色,慢条斯理道:
“既无此物,本姑娘愿退而求其次,就怕你不肯答应。”
“有何条件,不妨讲来,只要老身能够做到,一定会允诺。”陈夫人注目端视苏纳尔片刻后,慢悠悠道。
“我要你立刻杀尽陈家老小,尔后写下遗书,将庄内一切财物宝贝尽皆归属于我,尔后汝立刻自行了断!可能答应否?”
“不知羞辱的贱货,休要欺人太甚!你必会遭到报应的。”天赐怒声骂道。
“赐儿,稍安勿躁!”
夫人举手安抚儿子,双眼紧盯苏纳尔,脚下缓缓向前移动,意在伺机突袭,救出亲儿,不料被苏纳尔看破,她急闪至天赐身后,骈指如戟;抵挫在丈夫腰间命门穴上,厉声喝道:
“老鸡婆,你若再敢前行一步,本姑娘指力一倾,立时毙了乳臭小狗!”
双方对峙,相距咫尺,陈夫人若能稍微靠近,便可出手救人。此刻,她不敢贸然出手,只好驻足凝神静气地注目苏纳尔,厄倾,她蔼声蔼气地问道:
“苏姑娘,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此间一切,可以留之于你,我陈家老小愿远走他乡,永不归来,至死不得反悔,如何?”
“老猪狗,你走得了吗?实话告诉你吧,庄园十里之内,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不交出乾坤剑,你陈家庄园连一只鸟也休想飞出去!”苏纳尔冷笑道。
夫人心中大骇,暗自倒吸一口冷气,她方知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简单。她竭力抑制内心的恐怖,急急问道:
“如此说来,你有不少同谋?”
“不错,远处不说,仅庄园五里之内,就有数百名一流高手,正剑拔弩张,只待本姑奶奶一声令下,你陈家将鸡犬不留,你以为我是冲着你家的那些家财来的?抑或是真正爱上你家的孱头小儿?真是蠢懒之极,不知天高地厚。老贱货,你若识相,就乖乖交出那宝物,姑奶奶或者可以网开一面……”苏纳尔得意洋洋,高声稚气地答道。
“唉!作孽啊!…有种你就下手吧!”陈夫人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
苏纳尔顿时满眼显露杀机,她咬牙切齿地道:“如此说来,老猪狗宁可家毁人亡亦不肯献出宝贝了?…那…那就休怪姑奶奶心狠手辣!”
苏纳尔说着话,力运指端,便要出手。
“且慢!苏姑娘进得我家门来,我一家老小待你不薄,何曾怠慢于你,你今日却要诛杀吾全家,难道你真为其莫须有的东西让我全家不明不白的命丧黄泉吗?…俗语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虎毒不食子。’你出手如此之狠毒,连同自己的夫君和儿子皆不放过,到底所谓何来,你到底是何许人也?”
“哼!哼哼哼……,姑奶奶明人不做暗事,就让尔等死个明白。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乃平西王吴三桂义女贾英儿是也。想那昔日,我义父身为边关元帅,忠君护国,大明皇帝对他恩宠有佳,金衣玉食荣华富贵任凭享用,我父女情深义重,胜过天下恩爱夫妻十倍百倍,熟料闯贼祸乱天下,逼我帝梅山升天,我父前有清军兵临城下,炮火相击;后有闯贼拼力厮杀,断其粮道水源。吴大帅…噢!我义父早已对闯贼恨之入骨,慨叹不能剥其皮、尽其肉、饮其血,安能投之贼寇殿下,封王拜相,让天下人耻笑,落个不忠不孝叛逆之恶名,他宁可将山海关拱手让于外敌,亦不会效命流寇乱匪乌合之众,让闯贼徒劳天下,不得成事,万世为贼。而今,我义父虽已降清,贵为王侯,但难保大清的这位小皇帝永不变脸,摄政王和他的两个弟弟甚是多有疑心。我义父从一名被浮的所谓‘忠义将军’那里得知‘乾坤剑’一事,他对那宝物势在必得,作为日后保身立命与清廷暗中对峙抗衡的筹码。当然,天下枭雄争相夺之,清廷不乏频频出动大内高手狡兔三窟,为掩朝廷耳目,父帅命我代他行事,并收买江湖黑道----龙虎门的人暗中相助与我。姑奶奶并非平庸之辈,做事向来有的放矢,为了此等宝物,我于两年前化名苏纳尔,就已经暗地设下这庄姻缘之局。凤落鸟巢,虎落平川,我下嫁鼠辈小儿,付出千金之躯,躺新婚之榻犹卧薪尝胆,如非洞察清楚乾坤剑之去向,姑奶奶今日能于尔等摊牌,以兵刃相见么?‘乾坤剑’乃是非之物,落入谁人之手都将逃脱不了血光之灾,尔等一介贫儒,与草民无异,死当其所。尔等还不快快交出宝物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