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沃伯特的一片痴情感动着她,吉朗特真想替父亲去衰老。
大师明显地衰老了。他的机制因固执而严重磨损。他常陷入大喜大悲中。他似乎远离了人类的生活,而进入了超自然的神秘空间。此时,那些居心不良的对头又在到处散布谣言,攻击他。
佐奇瑞大师的表会出故障,这的确震动了整个日内瓦钟表界。齿轮的离奇瘫痪有什么含义?
为什么佐奇瑞大师与它们之间有如此奇特的联系呢?这些难解之谜纠缠着人们,令他们胆战心惊。不分尊卑大小,上至侯爵,下到学徒,凡是大师的顾客,人人都按自己的理由推测。
他们试图拜会老人,但均遭到拒绝。大师病得很厉害,吉朗特避免让这些无休止的拜访影响他,是因为这些拜访更易变为指责和嘲笑。
医生的药也无能为力了。他莫名奇妙地消瘦下去。老人的心脏时而会停止了搏动,时而又变得吓人地急促和紊乱。
当时有公开展览名家杰作的惯例。谁都想让自己巧妙完美的作品独领风骚,技压群雄。但与此同时,大师的遭遇引起了最偏执和最强烈的怜悯。对手们由于敬畏他,因此更甘心怜悯他。他们咀嚼着老人往日的荣耀,当展览出他那带移动数字和反复报时设备的伟大发明时,得到了一致好评。在法国、瑞士和德国也是身价倍增。
同时,佐奇瑞在吉朗特和沃伯特的精心照料下,也渐渐有些好转,精神怡静,他摆脱了那些怪念头的纠缠。当他可以下地时,吉朗特引他走出户外,避开那些堵在家门口落井下石的买主们。沃伯特却呆在工作室里,徒劳地摆弄着那些瘫痪了的手表。可怜他根本一点头绪也找不到,有时只得闭上眼睛歇一下,深恐变成师傅那副模样。
吉朗特尽量领父亲到城里最怡人的地方去,她挽住父亲的胳膊,穿过圣安东尼教堂,在那里可以欣赏到科隆的湖光山色,晴朗的早晨,能清晰看到布尔特山地平线上的山尖。吉朗特指着这些让父亲看。他好像失去了记忆,神不守舍。看到这些远离了记忆的事物,他流露出犹如孩童般的快乐。大师的头靠着女儿。两颗脑袋挨在一块儿。黄金白银区分明显,共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现在,老人为自己在世上并非孤单而充满了幸福感。他欣慰地看着年轻美貌的女儿,想到自己已年老体衰,如果有一天离开人世,女儿会无所依靠,尽管全日内瓦几乎所有的年轻钟表匠都很崇拜她,但他们都没有胆量进入大师森严的门户。因此,趁现在自己神志清醒,大师想到了沃伯特,更想到了两个青年人在一起时,情投意合的情景。
正像他有一次向斯高拉所说的,两个年轻人连心跳都“步调一致”。
斯高拉尽管难以理解,但还是表现了她对字面的欢喜,要以圣母玛丽娅奴仆的名义,发誓在一刻钟内发布全城。佐奇瑞努力使他平静下来,并让她重新发誓,无论多久这个秘密也不会从她嘴里传出去。
所以,全城中,现在只有两个人还蒙在鼓里,那就是吉朗特和沃伯特。但人们谈论他俩的婚事时,总会听到一声怪笑,有个声音响起:“吉朗特不能嫁给沃伯特!”
如果谈论的人稍加注意,会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又矮又丑的老家伙。他有多大年纪?没人说得出,至少打赌已到了几百岁,但无人真下赌注。他双眉横架额头,大脑袋平放在肩上,也就只3尺宽,和身高差不多。活脱是一口古老的大钟,脸庞与钟面一般无二,胸前晃动着钟摆,鼻子扁而长,恰如日晷仪。一圈圆周形牙齿突出唇外,紧密地咬合在一起。说话嗓音如钟铃之鸣,心跳仔细一听,像闹钟一样嘀哒作响。
小矮人的手臂像钟面的指针一样活动,双腿一停一顿地往前迈,从不回身。如果有心人跟着他走一趟,会发现他1小时走1里路,大约是个圆圈。
这个怪老头刚在城里出现不久,或者说转了不久,人们慢慢注意到,每天的正午,他总会停在圣·彼埃尔教堂前,等钟敲响12点又继续转悠。除此之外,凡涉及大师的私语中似乎都有他的影子,人们不放心起来,猜测他与佐奇瑞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但同时人们也注意到,他似乎一直监视着父女俩散步。
有一天,吉朗特不安地靠紧父亲,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怪物正冲她笑。
“怎么回事,吉朗特?”老人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女儿说。
“你没发现你在变吗?孩子,你不会生病吧?那没事。”大师苦涩地笑了笑,“我还能照顾你,我会把你照顾好的。”
“不,爸爸,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冷,我也不知道——”
“怎么了,孩子?”
“有个怪人,他老跟着我们。”她悄声说。
佐奇瑞瞟了矮老头一眼。
“我敢打赌它走得准极了,”他满意地说,“现在是4点钟,不用担心,孩子,它不是人,是口钟。”
吉朗特看着父亲,浑身发冷。父亲怎么能从这“人”脸上读出时间?
“对了,”大师话题一转,“接连好几天都没见着沃伯特了。”
“他根本没出门,爸爸。”吉朗特回答,脸上写满了温柔。
“那他在干什么?”
“工作啊。”
“什么!”佐奇瑞叫道,“他还在修表对吧?他是永远不会成功的,因为它们仅靠修理是不行的,重要的是新生。”
吉朗特沉默不语。
“我得看看,”大师说,“是否有更多可恶的走不动的表被退回来了。”
佐奇瑞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回到家,这是他恢复后首次回工作室,吉朗特忧虑地回自己房间了。
佐奇瑞刚一跨进工作室房门,墙上有一只钟响了5下。原先这样精心调校好的挂钟总会齐声共鸣,令老人常常开怀大笑;但今天钟声竟断断续续响了一刻钟,不绝于耳,都快把人吵晕了。
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了,痛苦地走到那些钟前面,像一个指挥家打着拍子,希望失控的乐队能回归一致。
伴随着最后一声响,门被打开了,那矮老头出现在佐奇瑞面前,他不顾老人的恐慌,盯着老人说:“大师,我们谈谈好吗?”
“你是什么人?”佐奇瑞没好气地问道。
“您的同行。我负责调节太阳。”
“噢,太阳原来是你调节的!”佐奇瑞不加思索,飞快地说,“那我就没办法恭维你了,你的太阳走得很差劲。为了应和它,我们不得不把钟时而拨快,时而拨慢!”
“魔鬼值得赞美!”这怪物说,“说得不错,大师!我的太阳和你的钟并不总是同步。但大家最终会明白,这是地球的不平衡转动造成的,要调节这种无规律现象,必须发明一个平均正午!”
“我会等到那时吗?”大师眼睛放光,急切地问。
“没问题,”矮老头笑着回答,“你对死恐惧吗?”
“唉!我不行了。”
“好,我们谈一下吧。荣誉属于撒旦,我要说说我的看法!”
一边说着,矮老头放肆地跳上旧皮椅,跷着二郎腿,仿佛刚从葬礼画家的骷髅画中走出来,头骨下面是一副交叉的枯骨。随后,他嘲讽地说:“给我瞧瞧,佐奇瑞大师,这蛮好的一座日内瓦城怎么了?人们传说您的身体越来越差,您的表也病入膏肓了!”
“嗯,你也能意识到它们会与我的生命有密切关系吗?”佐奇瑞反问他。
“噢,我认为是这些表自己犯了猎,或者说有罪。这些蠢货老是不守规矩,到头来只能是自作自受。按我说,它们急需更新!”
“犯了什么错?”佐奇瑞被这些讽刺弄得面红耳赤,“它们为自己的诞生而骄傲,不对吗?”
“别再要强了,还狡辩,”怪物道,“它们美名远扬,确实还有表壳上的鼎鼎大名。它们有进入富贵家族的特权。但最近一段,它们先后病倒,而你一筹莫展,大师,连日内瓦最蠢的学徒也能因此而讥笑您!”
“讥笑我,别忘了我是佐奇瑞大师!”老人叫道,感觉受到了污辱。
“讥笑您,别人叫您佐奇瑞大师,但您对着一堆破手表束手无策!”
“这只是由于我感冒了,它们也一样。”老人反驳道,冷汗直冒。
“那么,就让它们和您一起去死吧,因为您不能使弹簧恢复弹性。”
“谁说我会死,谁乐意死谁就去死!反正我不会——我是天底下最棒的钟表匠;这些金属块和齿轮,能在我手中变成准确有规律运动的机器!难道不是我制定了时间的严密法则吗?难道我无权像国王一样随便处置它吗?飘忽不定的时间在没有被我这样的天才节律化之前,人类的生活是何等散漫和无序啊!生命靠哪一点才能准确地连接起来?而你,不管你是人还是鬼,竟敢小瞧我的杰出艺术。这里汇集了多种科学的艺术!不会的!我是佐奇瑞大师,我不会死。时间既然是由我规范的,就应为我殉葬!是我将它从无限虚空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它必将义无反顾地回到无限中去!不!上帝与我同在,我怎么会死去!我遵守他的教条!我和他是等同的,将与它共享造物主的权力!如果说上帝创造了永恒,而佐奇瑞大师则创造了时间!”
大师仿佛变成了堕落的天使,竟敢蔑视上帝,小矮人满意地望着他,好像也在分享这傲视下的精神。
“精彩,大师,”他赞道,“撒旦也对您望尘莫及!您功不可没!作为您的仆人,我想建议您惩罚这些不守纪律手表的方法。”
“你有办法,是什么办法?”佐奇瑞急切地追问。
“等到您把女儿交给我时,自然会知道。”
“吉朗特?”
“不错!”
“我女儿已经情有所钟了。”佐奇瑞淡淡地答道,丝毫不为他这荒唐的请求而感到意外。
“哼!她也许不能和您最杰出的作品相比;不过她有一天也会停止走动的——”
“吉朗特——我的女儿!妄想!”
“那好,继续摆弄你的表去吧!佐奇瑞大师,仔细点。快把女儿嫁给你的得意弟子吧。拿出最好的钢制弹簧吧,尽管去祝福沃伯特和吉朗特的美满。但您要记住,您的表永远也走不了,吉朗特也永远不会嫁给沃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