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开始骑自行车,至今整60年了。为这深交半个多世纪的老伙伴儿写篇文字,值。
10岁学车,车高人矮,骑不上去,就“掏裆”踩半轮儿,不知道累,更不知摔过多少跤,胳膊腿儿摔破了也不知道疼。这年纪儿,男孩已经有了男子汉意识,什么都敢干,爬树掏鸟,下河摸鱼,捅马蜂窝,跟大孩子打架,保护好看的女同学。此时我已学会了游泳,虽然姿势难看,狗刨儿,也觉得很威风。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可不像现在,满街自行车。我们全家逃难到湖南,一个县城里也见不着几辆自行车。中国不会造自行车。连火柴都叫洋火,还有洋钉、洋油、洋布、洋线、洋铁皮,自行车也叫洋车。父亲所在的单位有几辆洋车,我能推出一辆来“掏裆”踩半轮儿,所以也很威风,比今天的暴发户开着“皇冠”兜风还过瘾。
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也露儿过脸。那时美军掌握“制空权”,我们被迫夜行军,夜战,当夜老虎。一次,后勤兵站来了几辆自行车,我想过车瘾,就主动要求去送信。白天骑车上公路,很快就被敌机发现了。这些飞贼很猖狂,连老百姓的一头黄牛都不肯放过,俯冲扫射,飞得很低,我们能看清驾驶员的脑袋,常用步枪打他,也有过步枪打掉敌机的佳话。现在两架敌机轮番俯冲扫射,想消灭我和自行车,怎么办?其实,这是预料中的事儿。入朝3年,天天跟敌机打交道,我们对它的性能熟透了,闭着眼睛听声音,也能断定它是B-29、B-36(轰炸机),还是F-80、P-51(战斗机),带没带炸弹,是(高空)过路的,还是(低空)巡逻的?至于俯冲扫射,只有机头对准了我,而且飞行方向与公路处于同一条直线的刹那间,才有实际威胁,其余99%的时间,就让它浪费汽油兜大圈子去吧。它俯冲一次打不着我,想调过头来再打第二次,那转弯半径少说也有几十公里,何况这里还是北朝鲜山区哩。因此,只要不是部队密集行军,不是汽车队,不是坐火车,而是“单兵”行动,我们就常跟敌机捉迷藏,只在关键时刻躲一躲,树后、坡坎、涵洞、公路沟、山崖死角,一闪身儿,它就失去了目标。即使那飞贼俯冲到近处,彼此看见了脑袋,由于飞行速度太快,他想校正方向也来不及了,搞不好还可能撞山。那俗称“野马式”的P-51擅长钻山沟,我们的汽车还敢跟它捉迷藏哩,“野马”撞山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何况灵活得多的自行车呢。所以我骑自行车去送信,半路上跟敌机逗着玩儿,既不寂寞,不误事儿,同志们也不担心,还说这是“老鹰逮蚂蚱”,那怎么逮得着啊。今天旧事重提,仍然觉得挺威风。
平时骑车上下班,更自在。比坐公共汽车强。不挤车,不等车,不换车,堵车钻胡同,顺路吃早点,回家带棵大白菜。那一年,我家二妞得了急性病,骑车驮她去医院,诊治很及时,只是住院没有钱,一咬牙,就把自行车骑到委托商店作价卖了。此后感觉非常不方便。“文革”中我下放到远郊平谷县山区劳动锻炼,每月回城一趟,休假4天。
交通成了大问题,出村先走8里地,长途汽车挤得要命,一张票4块钱,还得“罚站”,到了东直门再倒两次车,起早贪黑整一天。回村儿又是一整天。不行,这还怎么休假呀?最好的办法是买辆自行车。但是当年买车必须有自行车票和单位的证明信,下放干部没单位,哪儿来的自行车票?生产队的证明也不管用。当时流行一句话,“好人不下放,下放没好人。”我本来就不肯求人,现在连个好人都不是了,怎么张嘴跟朋友去要一张自行车票呢!
幸亏妻子在工厂,工人阶级不下放。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送礼、求人的,半年之后居然“搞”到一张自行车票,厂子还给开了买车证明。说实话,我这个文化人有毛病,喜欢咬文嚼字。我最讨厌这个“搞”字。它本来是湖南省的方言,解放后不知怎么搞的,搞到了普通话里面,搞对象、搞名堂、搞关系、搞阴谋诡计、搞鬼,总之是不正当、不正经的贬义字。唉,贬就贬吧,谁叫我从正道领不着自行车票呢,走后门搞到一张,也能解解燃眉之急。
我总算买到一辆红旗牌28型男车。此车傻大黑粗,但结实,适于载重,跑山路。于是我便经常驮些山货回家,核桃、栗子、山楂、红小豆、白薯,都很便宜,尤其是大白杏和高庄柿子,由于它不耐储存,运不出山,只卖两分钱一斤。我的“大红旗”能驮100斤,回到家,邻居们人人羡慕,原来下放也有好处啊。
从平谷县大华山公社骑车进城,全程90公里,几位“老下”结伴而行,说说笑笑,倒也开心。但要保持速度,时速不低于15“迈”,正常情况6个小时能到家。中途在杨镇吃顿午饭,一斤京东肉饼,半斤二锅头,一海碗鸡蛋汤,总共三块钱,比坐长途汽车还省一块钱。
骑车最怕上坡是不是?非也,有上坡就有下坡,两相抵,等于平地。最怕的是顶风,顶起来没完,大顶风,我这一趟骑过12个小时,挣扎到家,累得“拉胯”,下了车不会走路,上了床不会翻身。最酸的是膝盖,最疼的是屁股,两三天缓不过劲儿来。夏天赶上雷阵雨,不怕,淋湿了还能吹干,很凉快。冬天下雪也没啥,浑身运动,冻不着。连下放劳动带蹲点儿,我在平谷县待了整10年,前7年一直坚持骑车回家,每月一个来回儿,风雨无阻,不但锻炼意志,对身体也很有好处。
我最佩服的,是骑自行车往城里送鸡蛋的农民。一辆车带俩大筐,400斤鲜蛋,蛋压着蛋,不垫树叶和谷糠,也颠不破。我骑着车跟他们一路聊天儿,才知道这是农村供销社收购的鸡蛋,按规定由汽车运进城,然而有几条缺点:村里小小的供销社,个把月也凑不足一汽车鸡蛋,存久了,鲜蛋变质,还占用了他们并不宽裕的流动资金;汽车送蛋,运费可观,还须装木箱,垫谷糠,又增加了包装费,就算木箱可以多次使用,那也得把空箱子拉回来呀,也就是说,送蛋进城的汽车只能跑单程——回来的这一趟等于放空车。为什么他们不厌其详地要把这些缺点说出来呢?只因为当年要搞点儿“改革”太难了,不说足理由就不准你改变汽车运鸡蛋!好在农民历来都是“实用主义者”,且有经济脑瓜,他们算了一笔账,便雇用农村壮小伙子骑自行车送鸡蛋:一人一趟400斤,工钱10元,还给1%的合理损耗——4斤蛋。于是乎,骑车送蛋的小伙子倍加小心,大都能够做到无破损,4斤鲜蛋折价2元4角,也归他,类似奖金(当年谁若发奖金,就要挨批判,说你搞资本主义,腐蚀贫下中农)。小伙子们自带干粮,中途只喝两毛钱一碗的鸡蛋汤,住大(马)车店,3天一个来回,一月能挣百多元,比在生产队挣工分儿多十倍。供销社也能节约大半运费。国家省汽油,少污染环境,城市居民还能吃到鲜蛋。可见小小的“改革”就有这么多好处啊!
“北京四大怪:坐车没有骑车快……”从前是公共汽车少,要等车,所以坐车慢;现在是汽车太多,堵车现象严重,还是坐车慢。骑车好哇,不等车,不堵车,不烧油,不污染,还锻炼身体,真是好处说不完!我若长寿,宁愿再骑车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