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爷曹满早就挤不出这一天4趟接送宝贝儿子的时间了,何况这些钟点儿定得死死的,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早晨7点半,中午11点半,下午一点半,4点半,就像在生活的棋盘上先落定了4枚黑子儿,这盘围棋还怎么下?
独子曹文龙今年12岁,小学6年级,正面临着升人个什么重点中学的关键时刻。“还是你去接吧!再坚持半年,等龙儿上了初中,懂事儿了,咱们两家六口儿大人也就全解放啦。”曹太太小刘总是这样说服丈夫。款爷曹满何尝不是这么想呢,再坚持半年,也许重点中学的校风好,老师办法多,管理严格,能把这个软硬不吃的劣子改造过来。所以他还是百忙分身,亲自开着新买的“奥迪”去接儿子。接儿子回家吃饭已经不能用“桑塔纳”了,因为儿子嫌它旧,在小学校门口当众拒绝上车,那可是既丢份儿又耽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哪个款爷不爱钱呢?所以曹满只能开这辆崭新的小轿车去参加比赛——校门口每逢放学时刻都有许多小轿车来接学生,而这些小学生也总要互相攀比评判一番,谁家的汽车最洋,最高级,最气派?在他们小小的嘴巴里,什么“皇冠”、“宝马”、“雪铁龙”、“丰田”、“尼桑”、“别克”,全都说得有如顺口溜,而且排出三六九等来。
当今社会,独生子女被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六位长辈齐心协力娇惯成小皇帝、小公主、小胖墩儿、小无赖的比比皆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劣子曹文龙就是被“狼外婆”宠坏了之后又交还给他无知的父母接茬儿溺爱加放纵的。他不但敢于动手打爹打妈打同学,有一次竟然把墨水瓶扔到了老师的裙子上。款爷夫妇紧忙赔礼道歉、请客送礼自不消说,这曹文龙却已经跌进了“不可救药”和“死不悔改”的深渊。
一个小学生,怎么谈得上“不可救药”和“死不悔改”呢?原来这两句话是“文革”期间的流行语言。曹满和小刘都是当年的红卫兵,不但用皮带抽打过自己的老师,对此类“文革”用语也十分熟悉,才驾轻就熟地用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就算他俩用词不当吧,也还有情可原,一则这对儿小夫妻文化水平有限,当了几年红卫兵嘛,学的是阶级斗争那门“主课”,对谁都习惯于“上纲上线”;二则,他俩毕竟还是觉出了宝贝儿子有问题,需要认真地改造一番——这无论如何也比那些继续制造小无赖的父母们明智得多吧。
曹满驾驶着“奥迪”,载着猴儿般的小皇帝——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跟爸爸共同开车,一手拿着果仁巧克力往嘴里塞,不等到家也就塞个半饱了。而且,如果他还有第三只手的话,那就是不停地鼓捣车上的收录机,又一会儿开冷气,一会儿又开暖气,满嘴浑话:“管他丫挺的春夏秋冬呢!”
在儿子这个年纪,曹满和小刘正在苦熬那“瓜菜代”的“三年困难时期”。连棒子面也不能管够儿呀,妈妈固执地不肯蒸窝头,只包那薄皮大馅儿缺油少盐的菜团子。现在,“当然要让龙儿吃巧克力!金纸的,果仁的,要美国开心果、大杏仁、腰果、榛子的朱古力,不要中国的花生、核桃巧克力!就是要让龙儿把咱俩小时候没吃着的那一份儿全都吃回来!”小刘是噙着眼泪说这番话的。
款爷曹满理解妻子这番话,现在不是讲究“理解万岁”嘛。何况他俩的经历基本相同哩。难道不该这样吗?当红卫兵当得晕头涨脑,脑袋瓜子胀到笆斗那么大,好像国家和世界的命运都由革命小将主沉浮的时候,孰料行情骤变,一夜之间就由天之骄子变成了插队知青,远离城市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连牙都不刷的贫下中农算老几?等他俩明白了自己算老几的时候,才装病托人送礼走后门儿回到了城里。卖大碗茶,修自行车,练摊儿,跑单帮,长途贩运,由二道贩子熬成了爷——倒爷,款爷。哈,咱北京人真宽容,北京话真精彩,不论你是什么人物,只要有一技之长或在某一领域小有名气,皆可称爷。
款爷又叫大款。“当了大款算老几?”小刘跟丈夫说私房话,更像问自己,“咱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挑最好的吃,一人只有一个肚皮,能吃多少?吃多了拉稀。出国去旅游,没时间,甭说咱不懂外语,哑巴瞧热闹去,我还真舍不开这摊儿家业和儿子呢。”
“甭说出国啦,那天外事口开舞会,我特意换上西装,洒了香水儿,开上桑塔纳,丫挺儿的愣是不让进!”
“嫌你没地位呗!没人给咱送请柬。”
“我可没少捐款哪,资助这个出书,赞助那个拍电视,到了儿连个作协会员也没混上啊。”
“真笨,应该花钱雇人写小说,用你的名字发表,得个什么大奖,当个著名作家并不难嘛。”
“算啦,你我这辈子只能捞实惠。出名的事儿,就指望龙龙吧。”
“那你打算怎么培养他呢?给龙儿雇个家庭教师,补补功课,先保他考进重点中学这一步?”
“说得对!我给他雇三个家庭教师,一个教外语,一个教文学,一个教……音乐舞蹈。当然还要买钢琴。”
“这么多,那他还上不上中学呢?”
“上!照上不误。就像你说的让他吃巧克力一样,凡是咱俩小时候没学着的那一份儿,全让龙儿学回来!”
“我的天!那还不把龙儿累死啊?”小刘尖着嗓子叫起来。
夫妻谈话到此打住。说实在的,不论是雇三位家庭教师,还是买钢琴,对款爷曹满来讲都很容易。难题在哪儿呢?他一时还没细想。所以他此时仍然亲自驾驶崭新的“奥迪”,载着猴儿般的劣子送往小学校。
一天4趟,亲自开车,接送劣子,对曹满的生意妨碍甚大。须知,他的烫金名片上印着许多“总经理”之类的赫赫头衔,实在是位大忙人哩。那为什么不派司机去接送少爷呢?说来话长,就简短地说吧:少爷不干。并且由此引起太太不肯,再波及到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都不放心。既然如此,夫复何言?亲子之情人皆有之,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好在地球天天转,人们生活在地球上,思想也就会随着转。无论如何,款爷夫妇已经开始发觉了儿子有问题,那就应该相信他们的感觉终归会变成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