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个女孩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安分局的预审室里。她坐在我们对面一个方凳子上,恨不得把头低到膝盖上去。
“坐直了!”公安老刘的声调不高但却属于威严的命令。
她浑身一激灵,赶紧直起腰来,低垂着眼皮,满脸流泪。
她是个相当文静的女学生,那年18岁,高中刚毕业。在课堂上,班主任王老师点名,每当点到“王桂香”的时候,不少男同学都忍不住要看她一眼。她长得的确好看,不光是双眼皮儿、大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而且身材发育得很好,夏天的衣裙很难遮掩那些美妙的半圆球。现在正是夏天。王桂香知道我们看过她的一些裸体照片,从不同角度拍摄的,也记得人家逼迫她做出的那些挑逗性姿态,躺在床上,靠在窗口,把胸部挺得高高的……难怪她现在羞得无地自容。
这是一件意外的差事。1983年社会上开展“严打”,上级指定作家协会派8位作家参加这项“从重从快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分子”的活动,目的至少有两个:一是作家深入现实斗争生活;二是写点儿文章,以宣传“严打”。我们先由作协领导送进市公安局,学习有关政策,又介绍给各个公安分局,然后每人去一个派出所,就算参加“严打”的干部了。今天,对面这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女孩子,出卖色相的“犯罪分子”,对我的政策水平的确是一次考验。我可以板起面孔,一言不发,听任公安干警对她“严打”一家伙。怎么个打击法?这些天我也见得多了,重犯,材料往检察院一报,经过法院判刑,迅速押往外地的监狱;轻的,处理得更麻利,毋须起诉、判刑,经有关部门批准之后立马就可送到劳改农场去劳动教养。
对王桂香的这次预审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她对自己出卖色相的事实“供认不讳”,也没法避讳,公安老刘手里掌握着的一沓子裸体照片,举起哪一张来,她都立刻点头承认是自己的(罪证),而且羞得脸如红布,下一张裸照还没举起来她就急忙点头了……一张又一张,点头犹如鸡啄米。
这个犯罪团伙牵涉20余人,主犯的罪行不轻。具体到王桂香,罪行不重,却与整个案件关系密切,不能不审核清楚,这就是那几十张裸体照片必须由她加以认证的原因,否则何必再举起来“羞辱”她一遍哩。现在,人证物证俱全,4名主犯已经依法逮捕,可以判刑了。王桂香呢?据说,由于认罪态度较好,原本可判劳教3年的,减为2年也说得过去。
我什么话也没说。从“体验生活”的角度来讲,我说不说话也能达到目的。
从参与工作的角度讲,我怎样替王桂香说话呢?说了,又是什么结果?尊重我的意见吧,平空给公安老刘添麻烦,他们已经废寝忘食,忙得脚丫子朝天了。不接受我的意见吧,咱好赖也是个作家,等于自己找钉子碰。况且,日后消息传到作协,说我同情犯罪分子,想把那个出卖色相的女孩放了,影响也不好哇。
我没说话,也就不会招惹是非,心里却很不平静。这个满脸流泪的姑娘,脑袋耷拉到膝盖上的女学生,认错点头犹如鸡啄米似的王桂香……不管怎么说吧,对我这个常写电影、电视剧的作家而言——咱不是专门讲究画面吗——这些画面,透露着她内心的悔恨。只要悔恨发自内心,改正错误也就有了思想基础。至于劳动教养,属于北京市公安局的地方,无非是天堂河或者团河,或者靠近海滩的清河农场了吧?那些地方都是劳改、劳教的场所,我参观过。她去了之后,不会挨打挨骂,除了劳动,还可以学文化,学一门生产技能,被改造成一个守纪律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没有什么不好。然而,能不能不被劳教,批评一顿就把她放了呢?
好在此时“文革”结束已经7年,什么“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念”之类的要求大大过时,我虽然有过放掉王桂香的想法,却没说出口来,所以也就不必自动“交心”了。没说就是没说嘛。想过,那可谁也管不着。
我继续跟着公安干警们去参加“严打”。或搜查,或抓人,或审讯,不出外勤的时候就翻阅各种案件的审讯笔录,记住若干有趣的故事,以便充实将来写小说的素材。
这天傍晚,公安老刘带上两名民警,叫我一道去个涉外宾馆的职工宿舍,搜查一对儿青年夫妻的住室。
“这小两口儿都是宾馆服务员。男的已经收审啦。”
在吉普车上,老刘简短地向我介绍了几句。“收审”就是收容审查,这我听得懂,类似临时拘留,还没定案。
来到宿舍楼,那宾馆的保卫科长早在门口等候,彼此打个招呼,便把我们领到了“现场”——这也是他们的术语,就是即将进行搜查的那户人家——两室一厅的单元楼房。看来,保卫科长已经通知其家人不得外出。公安老刘出示搜查证之后,让那个被“收审”的男服务员的母亲,抱着小孙儿坐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没您的事儿,我们也不进您这间屋。别吓着孩子。一会儿就完。”老刘态度和蔼,轻声细语,先稳住了老太太。
被搜查的只是小两口儿的卧室。房间不大,也就十四五平方米吧,家具却不少。两名民警动手搜查,按规定,房主人也就是那个女服务员站在一旁看着,保卫科长也跟着,屋里的人够挤的,所以我和老刘就不进去了,坐在客厅里吸烟。当然是吸自己的香烟啦。他们有规矩,连事主家的茶水都不喝一口,更不准吸事主的香烟。其实,自己的烟也不该吸。然而,看看老刘布满血丝的眼睛,也就知道他们夜以继日地紧张工作很久了,靠烟撑着呢,甭太较真儿。
搜查是有针对性的,对这一户,“目标”既非刀枪凶器,也不是赃款赃物,没用一刻钟,两位民警就抱出一摞“黄色图片”来,放到客厅的桌上。
刚进屋搜查时,那位女服务员还在低声抽泣,很害怕的样子,曾问老刘,她的丈夫犯了什么法?现在,她反而不哭了,睁大眼睛瞧着我和老刘,那迷惑的眼神儿好像在问:就为了这些画片儿,你们也抓人哪?
“五十而知天命”,年过半百的老刘是位老公安了。他只翻看了几张“黄色图片”,皱皱眉,就把这些“罪证”推到我面前,“您先看一下。”然后就跟保卫科长一起把那个女服务员叫到里间屋去谈话了。
这些“黄色图片”,大部分是从外国杂志上剪下来的。有美国的“裸跑”女郎;法国的“日光浴公园”,男女老少全都裸体;日本的“裸女广告”,少女的胸前挂着一条鱼,敞篷小轿车上站着个长发飘飘的美女,无非是借用女体吸引你看他的鱼和汽车;更多的则是人体艺术摄影和油画的照片,虽然都是裸女。
这是外宾带进来的杂志、画报,看过之后不要了,留在宾馆里,又被这当服务员的小两口儿剪下来,陆续拿回家的。按规定,服务员清扫客房时,应该把这些报刊上交有关人员统一送往废品公司去做纸浆。小两口儿也这样做了,只是上面的“黄色图片”被偷偷剪下来,据为私有,违反了上级规定。
既然老刘让我审阅“罪证”,看来这次再不说话是不行了。我边看边想,关键在于什么是“黄色图片”?这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国情不同”嘛,据说,肯尼亚曾下令禁止欧美“黄色影片”进口,结果是凡有裸体镜头的一律被禁,引起了争议,政府索性在报刊上开展了半年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内容“诲淫诲盗”的影片应该禁止,有裸体镜头不等于“黄色影片”。几年前我国上映的日本影片《望乡》,被有关部门剪掉了若干“黄色镜头”之后,还受到了上千名中小学教师和妇女干部的抗议,一度禁演。其实,这是一部进步影片,它严肃地揭露了日本国在原始资本积累时期出卖“南洋姐”的残忍行为。我看过原版《望乡》,里面虽有裸女镜头,却是与影片主题,与故事情节紧密相连的,因此不是什么“诲淫诲盗的黄色影片”。当然,抗议《望乡》上演的教师也有他们的道理,那就是小学生的理解能力差,最好别看。这不难,影院贴出“儿童不宜”的广告,就是一种区别对待的办法嘛……
“您的意见?”公安老刘说话十分简洁。
女服务员到她婆婆的卧室里去照料孩子。客厅里没外人。刚才老刘看了几张搜查出来的“黄色图片”就皱眉头,不看了,推给我,“您先看一下。”现在他仍然不看,而是问我,“您的意见?”——行啦,我并不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成心要我说话,而且是当着宾馆保卫科长的面谈意见。
“我看,算不上黄色图片。喏,这是安格尔的《泉》,这张是达·芬奇的《丽达》,还有《土耳其浴室》……都是世界名画。其他的,多数也是人体艺术摄影作品。”
“谢谢。”老刘小声对我说。
他回过头去宣布:“作家是这方面的专家,咱们尊重专家的意见——这算不上黄色图片,也就构不成犯罪行为。回去,放人!”
他告诉保卫科长:“事主违反了宾馆的纪律,私藏应该销毁的图片,要严加批评教育,这些事就由宾馆的组织上处理吧。”
事后,老刘悄悄告诉我,那个女服务员“真是个傻蛋!”保卫科长追问他们小两口儿为什么偷剪这些裸体照片?“您猜她说啥?说她男人有病……所以她也帮着剪这种画片。呸!要不是您发表意见,依了那个保卫科长啊,还真得认定这是淫秽图片哩——就凭这,把她男人劳教三年,冤不冤哪?!”
此事给予我很大鼓舞,首先是对公安老刘的为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才鼓起勇气来问他,“那个王桂香,劳教三年,我看也有点儿冤……唉,全怪我,现在才说话,马后炮啦。”
“我的天!真能尿到一个壶里呀。”老刘狡黠一笑,“难怪人家说作家都是人精。预审的时候,您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我就知道您有想法。哈,咱俩想到一块儿去啦。王桂香,劳教三年?没送走!让我给留下啦。虽说‘从重从快’,也不能囫囵吞枣儿啊。我们实在忙不过来……王桂香是初犯,又是被迫。您要是亲自去做做家访,再到她刚毕业的中学去调查一下——她原本是‘三好学生’嘛,怎么一个月就变坏了呢?只要旁证充分,您又会写,咱能拍板儿。”
“好极啦!”
我心里热乎乎的,开了介绍信,就去访问王桂香的父母和她毕业前的班主任王老师。整跑了两天,回来又跟王桂香个别交谈俩钟头。说实在的,当作家,外出采访是家常便饭。这次却不同,越采访越生气,骑快车差点儿撞人……天下居然有这样的父母,女儿被抓进局子半个月了,他俩至今谁也不知道!知道了谁也不着急,说话支支吾吾,惟恐担什么责任。
好在事情总算调查清楚了,也取得了旁证。我连夜写了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天没亮就交给了老刘。
老刘实在可怜,凌晨3点还没睡觉,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被我督着在明晃晃的灯下看这份材料。他一会儿闭眼,一会儿揉眼,是充血的眼珠儿难受?还是为王桂香的不幸伤心呢?
“全明白啦!这份材料您留着写小说用。给我个二百字的摘要就行。”
短短的摘要,我坐在老刘的办公桌边很快就写完了。他要来王桂香的案卷,把摘要夹进去,当着我的面签字、盖章,批准立即释放。
“慢点儿。王桂香无家可归。等天亮了,我把她的班主任王老师请来……”
参加一个月的“严打”工作,终于结束了。回到作协之后,我立刻写了几篇这方面的小说,送去发表,自以为已经完成了上级交给的“宣传严打”的任务。至于15年之后才写这篇文字,是因为又见到了王桂香。而且编辑朋友说,今天的许多读者喜欢纪实作品,要我按照真人真事来写。但要说明一点,“王桂香”是个假名,我不忍心、也没有权利公开她的真名真姓。
王桂香的父母都是干部,知识分子,由于感情不和,1981年就离婚了。
当时王桂香刚上高中一年级,跟着母亲生活。不久,母亲再嫁,她就搬到父亲那边去住。父亲再娶,又叫她搬回母亲这边来。事实上,两边的房子都不宽绰,王桂香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跟继父住在一起很不方便,母亲哭着说:“孩子,我求求你!还是回爸爸那边去吧。”谁知继母更有说词儿:“你也是个高中生啦,懂不懂法律?你父母离婚的时候,法院可是把你判给女方的呀。明说吧,你要是赖在这边,我就走!”
王桂香可怜母亲,又心疼父亲,背着个小行李卷儿,在胡同里转了半天,只好来到学校。班主任王老师家住远郊区平谷县,在学校有一间单身宿舍,她很喜欢自己班上这个性格温顺的高才生,就在床边加了块铺板,让这个被父母当“皮球”踢来踢去的女孩子暂且住在自己身边。
王老师告诉我,当时王桂香是高三毕业班学习成绩最好的尖子,考大学很有把握,一旦上了大学,就可以吃住在校园里了,所以在这临毕业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要帮她一把,让她安心读书。王桂香也很要强,听老师的话,“忘掉”家庭的不幸,更不回家去跟父母争论什么道理,一心一意完成学业,准备高考。
同时,她起早贪黑,主动帮助王老师清扫房间,拆洗衣被,帮助校工扫院子,帮厨师洗菜、摘菜。她认为自己给学校添了不少麻烦,惟恐别人说出半个不字来。
每逢星期日,王老师回平谷县度假,王桂香也到附近的“服装一条街”去打工。她的一个初中同学小英子和哥哥一起在那里开大排档卖盒饭,王桂香除了打下手干杂活儿,就是按顿儿给这条小街上练摊儿的个体户送盒饭。干一整天,虽然累得腰酸腿疼,却能挣到30元工钱,够她自己在学校搭伙的膳食费,还能剩点儿零花钱。这样干,不增加王老师的负担,也用不着回家去跟父亲要生活费,看继母的脸子。
问题出在暑假期间。王老师回了平谷县,学校的食堂也停了。王桂香拼命复习功课,不去打工,没有收入,一天吃两包方便面。她多么重视这次高考啊,把上大学看做自己一生的转折点。可惜事与愿违,高考开始,她也病了。拉痢疾,发高烧,也要坚持参加高考……这天下大雨,王桂香摔了一跤,跌跌撞撞赶到考场门口,已经迟到半小时,进不去啦!急火攻心,她两眼一黑,昏迷过去。
蒙眬中,她觉得自己躺在白色的床上,白色的屋子里,然后又迷糊了。再醒来时,她发现独自睡在一张沙发软床上,室内的摆设很时髦。她不认识这个地方,赶忙起身,头还是晕晕的,差点儿跌倒,又发现自己穿着粉红色软缎子睡袍,里面却没有内衣。王桂香慌了,扶着椅子站起来,从穿衣镜里看见自己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金项链儿。
正在慌乱之中,小英子的哥哥跟着一个外号叫老黑的男人走了进来。英子哥笑嘻嘻地说:“阿香,你净遇上好心人啦!老黑花钱送你住医院,抢救一条命,现在又把这么好的房间让给你休养。福气不浅啊!”
老黑是“服装一条街”上的个体户,王桂香给他送过盒饭,认识。然而眼前这一切又叫她心慌,害怕,嘴唇直哆嗦,连声“谢谢”都说得变了调。
“现在你还怕什么?”老黑说着,拿出两张彩色照片来给王桂香看,原来是她躺在这张床上的裸照。
王桂香吓懵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夏天的,浑身直打冷战。只听老黑不紧不慢地说道:“照几张相片儿,是你身条长得美,对我有用。要说害怕,倒是你犯迷糊的时候,给你洗脸、洗澡、换衣裳,全是哥儿们我亲自动的手……哈,你也就甭害臊啦。明说吧,我不糟蹋美女。一干那种事儿,你的身条就会变形,对我也就没用了。听明白啦?就乖乖地跟我合作吧,老黑我亏待不了你!”
小英子的哥哥也帮腔唬人,话说得更露骨:如果王桂香不肯合作,就把她的裸照贴出去,“臭几条街,叫你下辈子也没脸见人!”只要乖乖地合作,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听话摆姿势,拍裸照,“甭怕,洗印的时候搞个换头术——身子是你的,脑袋是电影明星大美妞儿的。这成套的裸体美人照片卖出去,买主认人只认脸呀,谁能认出你的屁股来呢?赶明儿赚了钱,你还能分红哪!”
王桂香算是攥在了这帮流氓的手心里,哭不得,叫不得,任人摆布,没用两天时间就拍了好几卷裸照。老同学小英子也跑来给她吃定心丸儿,“放心吧,这种事儿必须互相保密!老黑可不是傻瓜蛋,他要是把你抖露出去,那不等于暴露他自己吗?这次合作到此结束,等会儿我哥给你送几百块钱来,你可别不敢收,收了,大家放心。然后你就换上原先的衣裳,回学校去,该干啥干啥。往后缺钱了,还可以再来拍几卷新的,不比你打工来钱快吗?说实话,我的身材长得不如你,要不哇,还轮不着你哪!嘻,这叫做开发人体资源,大姑娘吃青春饭,也就红火这么几年。拍裸体相片算什么,不疼不痒。这年月儿,不论什么,有人买就有人卖!”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换头裸照”50元一套,也卖得相当快,只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私卖裸照的小贩落在了民警手里,顺藤摸瓜,一个犯罪团伙很快就被“牵”了出来,包括王桂香,和她那些未被“换头”的裸照、底版。
第二个夏天,“王桂香”考上了大学。她毕业以后给我写过信,还跟中学的班主任王老师一同去看望过公安老刘。她目前就在北京工作,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