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对于曾国藩而言绝不是苟且偷安,在常人眼里,有些事情完全不必忍,但曾国藩硬是忍下来,因为他清楚,个人的前途甚至清王朝的命运很大程度上系于自己的坚持,而要想坚持下去,惟有坚忍一途。
(1)以坚忍在夹缝中求生存
曾国藩中年以后,务以坚忍用世,对官僚们也以坚忍为归。他晚年总结自己几次吃“大堑”而长大智时说: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不与焉。第一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妙高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乙卯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近虽忝窃大名,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不敢自以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炼后得来。长时期以来,曾国藩一直在清政府的猜忌和地方大吏排挤的夹缝中求生存。尤其是在坐困江西的过程中,始终受到江西大吏的排挤和刁难。这是因为曾国藩一直是以团练大臣的身份来创办湘军,又以此身份率军打仗,这被当时抱残守缺的官员视为越轨行为。咸丰五年(1855年)夏,曾国藩丁忧期满,虽被补授为兵部右侍郎,但仍没有地方实权,仍没有钦差的头衔。湘军虽负有“能征善战”之名,但不属于国家的正规兵制,地位不能与八旗、绿营相比。由于曾国藩没有地方实权,湘军也便以客军的地位出省作战,大部分的军饷就不得不仰仗江西,这就不能不使曾国藩倍感处于别人屋檐下的苦闷与不便。甚至地方官唆使兵丁闯入他的行辕,想加害于他。曾国藩要在江西聘用官员去抽厘筹饷,被江西官员视为越权的行为,于是出现了针锋相对的态势,谩骂、刁难如同暴雨一样不断袭击着他,使得曾国藩多年以来如履薄冰。有一件事情颇能表现曾国藩这一时期的处境。曾国藩到江西时,巡抚为陈启迈,与曾国藩是同乡,又一同在翰林院为官,此次曾国藩来江西作战,本应格外亲切,倍加照顾。但与之相反,陈启迈却觉得曾国藩来江西与太平军作战,无疑遮住了他的光芒,于是他处处刁难。在江西万载有个举人,名叫彭寿颐,由于办团,对抗太平军,深得曾国藩的赏识,决定将其调入幕府。但彭寿颐与知县不睦,恰在此时闹翻,以至于对簿公堂。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启迈收到了曾国藩调用彭寿颐的咨文,他认为这是曾国藩有意袒护彭寿颐,与自己挑衅,于是一怒之下,不仅不允许调用,反而将其投入狱中,严刑拷打。
曾国藩忍无可忍,遂罗列了一些事实,将陈启迈弹劾。但继任巡抚文俊,并未因此对曾国藩态度有所改善。曾国藩与胡林翼为生平至交,每当他不能忍时,胡便温言相劝。而胡的坚忍更是曾国藩的一面旗帜。据薛福成回忆,胡林翼与官文初时一为巡抚,一为总督,一驻长江上游,一驻下游,矛盾很大,但胡终以坚忍胜之。最初,胡林翼很看不起官文,有人对胡说:“公不欲平巨寇耶?天下未有督抚不和而能办大事者。且总督为人坦中,从善如流,公若善与之交,必能左右之,是公不啻兼为总督也。合督抚之权而剿贼,谁能禁之?”胡林翼大悟,亲自拜见官文。两人遂和好如初。胡林翼不仅能虚心以事官文,亦能调和诸将。湘军两员水军大将彭玉麟、杨载福不和,胡林翼亲往拜之,使和好如初,以收同舟共济之功。他交欢官文后,揽封疆全权,对曾国藩帮助极大。曾国藩督两江,胡林翼劝他:“包揽把持”、“放胆放手”做去,又为之多所赞划,胡林翼死后三年,曾氏即成大功,故曾国藩称其“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获诸将,天下宁复有似斯人者哉!”又说:“从此共事之人,无极合心者矣。”
(2)屡败屡战
曾国藩在与太平军斗争的过程中,他的最大困难,不是敌手的强大,而是清朝本身在政治、军事与财政各方面,存在着太多的矛盾和弱点,不能形成强大的力量与太平军作战。其次就是湘军本身缺少战斗经验,难当大敌。因此在以后的六七年中,曾国藩虽然为自己建立了一点声望,而来自各方面的挫辱和打击,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咸丰四年(1854年),曾国藩初次出师图援湖北,行到岳州,猝遇大风,沉没船只数十号,勇夫落水淹死的也不少,军中士气颇受打击。陆师王鑫一军,行至羊楼峒,与太平军遭遇,大败而回。曾国藩此时又因上年在衡州时,奏请以杨健入把乡贤祠一案,部议革职,奉旨改为降二级调用。曾国藩“任劳任怨”,为清廷卖命,结果为了一点小事,竟遭到如此严厉的处分,其内心的沉痛,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当四月初二日亲率水师于靖港出战太平军,遭受挫败时;他预料清廷必将科以重罪。展望前途,大局已毫无希望。于是纵身投水,图以一死超脱自己。然而连续两次,都被左右救起。幸得陆师塔齐布大破太平军于湘潭,歼斩达数千人。得此捷报,曾国藩才打消死念,重新振作精神,部署再战。此后湘军作战颇有进展,声誉日起,而清廷为了抑制汉人,却还不时蹈瑕抵隙,找点小毛病来挑剔责难一番。例如八月间曾国藩军克复武昌,有旨授湖北巡抚,曾国藩上折固辞。这本是曾国藩谦退的表现。清廷却恼羞成怒,降旨准辞巡抚而责其折中不具巡抚官衔,有“违旨”之罪,著严行申饬。令人觉得荒谬可笑。
是年十二月,湘军水师攻太平军于湖口,舢板船驶入内湖,被阻不得出。周凤山陆营又败。二十五日夜间,曾国藩水营遭受偷袭,连旗舰(坐船)都被太平军掳了去,文书密件尽失,曾国藩几乎被俘。幸乱中有人驾一小船,救出曾国藩,避入岸上陆营,才免于难。连番挫折,使曾国藩愧愤不已;立即骑上战马,要冲入敌阵,壮烈地战死。罗泽南、刘蓉等一班将领幕僚,拼命劝阻才罢。此时湘军主力全在江西,例当以江西财源,全力支援湘军军饷。江西巡抚陈启迈,也是湖南人,又与曾国藩是同榜进士,翰林院同事。凭着这样深厚的关系,照理应该更容易合作才对。然而事实却大为不然,陈启迈并不感谢湘军为他守土保官的功劳,反而处处与湘军为难,拒不供应军饷。曾国藩当时只是以“兵部侍郎督办军务”的身份在江西作战。本身不负行政责任,没有地盘。军饷的来源,全得仰赖江西及其他省份解款接济。现在地主省份都居然拒绝供饷,湘军的生存,便立即受到威胁了。咸丰六年(1856年),湘军在江西作战并不顺利,其主要原因在于兵少力分,顾此失彼。前一年,陆军名将塔齐布病故军中,曾国藩如丧一臂。接着罗泽南奉命赴援武昌,彭玉麟驰往临江,陆师一分为三,水师也分为内湖与外江两处。周凤山接统塔齐布的部队,大败于樟树,南昌省城因而告急。曾国藩飞函向湖北、湖南两处求援,又往往被太平军中途截获,机密尽泄。是年二、三月间,江西十四府州之中,府城八座被太平军所占,州县城邑五十余处,皆告易手。而湘军另一大将罗泽南,又于三月初攻武昌时受伤而卒。各路援军迟迟方到江西。是年九月,李元度大败于抚州。十月建昌围城清军也为太平军所破,福建援军被逐回闽,曾国藩被困南昌,局势相当危急。南昌省城的官绅们,对于曾国藩议论纷纷,讥弹备至。后来幸得广东援军进入赣南,解了赣州的围。湖北方面,胡林翼也派兵数千来援。湖南则有曾国荃、黄冕等募得湘勇三千余人,由南路直趋吉安。这几支军队,作战颇为得力,迭复要城。到了这年冬天,才把局势稳住。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曾国藩因父死丁忧回籍,在家守了一年多的孝。这是曾国藩出山治军以来,最为悠闲的一年。在这段时间内,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湘军,战绩卓著,九江、湖口相继克复,长江中游全归清军控制,江西境内的太平军,渐被肃清,奠下了克复安庆和金陵的胜利基础。而检讨湘军之所以能获得上述诸战果,主要还须归因于咸丰六年(1856年)八月间太平天国发生严重的内讧,天京诸王互相残杀,领导失去重心,才予湘军以可乘之机。
不过,清军的作战前途,仍是艰困重重。石达开所部太平军,转战东南各省,使清军疲于奔命。李秀成活跃于江、浙、皖、赣,陈玉成则驰驱于江北皖、鄂地区,给以清军重创。咸丰八年(1858年)六月,曾国藩授命再出,续于江西领导湘军作战。湘军之在江西,虽有守土却敌之功,然与各地乡团却极不相能,常常被团丁伏击截杀,竟至数十数百地被消灭。又逢疫痢流行,营中军士纷纷病倒。是以曾国藩重至江西以后,深感诸多棘手。九月间,安徽传来败讯,李续宾、曾国华于三河镇被陈玉成击败,全军覆没,李、曾以下,湘军官兵阵亡六千余人。这支军队是湘军的精锐劲旅,被歼以后,全军为之震动。景德镇一带的湘军,也连连失利,幸赖曾国藩与胡林翼等竭力挽救,大局才得粗定。而这时的曾国藩,忽而奏命援浙,继又改令赴闽,未几又着筹援安徽。及石达开有由湘入蜀之势,朝旨又令前赴四川夔州扼守,同时更着分兵协防湖南、安徽,并留兵防守江西。朝令夕改,杂乱无章,几使曾国藩无所适从。他自知因无固定地盘,只好由人摆布,精神极感苦恼。咸丰十年(1860年)闰三月,江南大营再度大溃,和春、张国梁皆战死。苏州、常州接着也落于太平军之手,巡抚徐有壬死之。杭州又被李秀成攻破。东南全局糜烂,清廷环顾内外,除曾国藩之外,已经没有可望支持残局之人。万般无奈,只好起用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至此曾国藩才开始掌握地方实权,有了自己的地盘,不再寄人篱下,可以放手作军事布置了。
这年十一月,曾国藩仍被太平军三路包围于祁门,一度对外音讯断绝,江西供应祁门大营的粮道,也因为浮梁的失守而被截断。曾国藩急得晚上不能入睡,甚至不住地求神问卦。幸得部将张运兰、刘松山击败太平军刘官芳等于羊栈岭,接着左宗棠在贵溪、景德镇、德兴、婺源等处也连破太平军,后路粮道复通,祁门大营才得转危为安。这时有人劝曾国藩放弃由皖南山路进攻江南的计划,改由长江进兵。如此既不必进出险地,又可与水师相呼应。或者暂时退入江西,徐图再举。曾国藩怕稍露退意,会动摇军心,所以坚持原定作战计划,由休宁进取徽州。不料第二年三月,正当曾国藩调动九千大军,分两路进攻徽州时,唐义训一军攻势顿挫,景德镇重被太平军夺去,曾国藩大军粮道又断,再度陷于重重包围之中。时徽州附近的太平军,足有二、三万之众,约三倍于曾军。曾国藩见势不利,退守休宁。太平军乘胜追击,曾国藩续退祁门,浩然长叹,挥笔作遗书,已经做殉难尽忠的准备了。这时又亏左宗棠大破李侍贤于乐平,续于景德镇、鄱阳一带连战皆捷,祁门后路饷道复通,才解除重围。(后来左宗棠轻视曾国藩,想来和这两次祁门之围不无关系)曾国藩幡然变计,改由长江进兵。
(3)面对人心难料的结局更要能忍
咸丰十一年(1861年)八月,曾国荃攻下安庆,长江千里,已全归湘军掌握。曾国藩分兵三路,直指江浙地区,准备给日渐衰微的太平军最后致命一击。可是曾国藩所遭遇的困难,仍是纷至沓来。先是最能与他合作无间的湖北巡抚胡林翼,积劳病死。顿使曾国藩失去一个最有力的伙伴,未免平添后顾之忧。曾国藩为之彻夜不眠。而三路东向的大军,只有曾国荃一军,因为是亲弟弟,始终听命于他。其余李鸿章与左宗棠两路,都时时表现不合作的态度,使曾国藩伤透脑筋。李鸿章与曾国藩有师生之分,李之组成淮军,完全秉承曾国藩的指示,初期淮军的营制营规,全部仿照湘军。曾国藩并且调拨部分湘军官兵,交与李鸿章统带,以助成军。李鸿章可说是由曾国藩一手培植起家的。然而到了上海之后,李鸿章稍能立脚,便想脱离曾国藩的约束,自立门户了。曾国藩遣他招募淮勇赴援上海,主要目的之一,是让他掌握上海丰富的税收,支持湘军的饷粮。不料李鸿章从同治二年(1863年)起,对于曾国藩兄弟的索饷要求,便常借口种种困难而大打折扣,彼此闹得很不愉快。最使曾国藩伤心的,是李鸿章借调湘军一支水师(黄翼升部)至下游协同作战,颇具战绩。曾国藩想抽调回来助曾国荃攻打金陵,屡次征调,李鸿章都坚留不放,曾国藩深表不满。李鸿章竟写信恐吓他的老师:“您要是再坚持调黄军回去,将来您一定会后悔的。大局一坏,到时候只怕老师会像李斯一样,难免有‘东门黄犬’之叹了。”曾国藩接到这封信,气得脸色大变,立即亲自起稿,具折参办李鸿章。幸而李于这时克复苏州省城,立下大功,曾国藩才被迫毁去参稿,也避免了师生的公开决裂。左宗棠也是曾国藩一手提拔起来的。几年前,左在湖南遭人控告,几乎被判重罪,曾国藩曾出大力营救。案件化解之后,曾国藩又将左罗致军中,让他担任重要工作。随即命左宗棠统军独当一面,对太平军作战。及左宗棠到了浙江,立下战功之后,渐渐地也和曾国藩大唱反调了。同治三年(1864年),竟公然与曾国藩绝交,从此终身不相往来。甚至常常当着宾客僚属的面,谩骂曾国藩,使听话的人都感到受不了。另一个由曾国藩培植起来的江西巡抚沈葆桢,则为了与曾国藩争夺江西的漕折和厘金,也翻脸成仇,奏章弹劾,几乎使曾国藩下不了台。
经过多年的实践,曾国藩深深地意识到,仅凭他一人的力量,是无法扭转官场这种状况的,如若继续为官,那么惟一的途径,就是去学习、去适应。“吾往年在官,与官场中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此一改变,说明曾国藩在宦海沉浮中,日趋世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