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熙载
艺者,道之形也。(1)学者兼通六艺,尚矣!(2)次则文章名类,各举一端,(3)莫不为艺,即莫不当根极于道。(4)顾或谓艺之条绪其繁,言艺者非至详不足以备道。(5)虽然,欲极其详,详有极乎(6)?若举此以概乎彼,举少以概乎多,(7)亦何必殚竭无余,始足以明指要乎!(8)是故余平昔言艺,好言其概(9)……得其大意,则小缺为无伤,(10)且触类引伸,安知显缺者非即隐备者哉!
《六经》,文之范围也。圣人之旨,于经观其大备,乃《文心雕龙》所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有道理之家,有义理之家,有事理之家,有情理之家;四家说见刘劭《人物志》。文之本领,只此四者尽之。文之道,时为大。《春秋》不同于《尚书》,无论矣。即以《左传》、《史记》言之,强《左》为《史》,则噍杀;强《史》为《左》,则口单缓。惟与时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
“注释”
(1)艺者,道之形也,文艺是文道的形式。
(2)学者兼通六艺,学习的人能够通达儒家的六种经典;尚,高尚。
(3)次,其次;名类,名称类别;各举一端,各阐述一方面的道理。
(4)莫不为艺,都属于艺术;即莫不当,即都应该;根极于道,以道为根源,极尽于道。
(5)顾,但是;或谓,有人说;艺之条绪其繁,艺术的头绪纷繁;言艺者,言说艺术的人;非至详不足以备道,不详尽叙述就不足以完备文道。
(6)欲极其详,想要极尽详细;详有极乎,详尽有极点吗。
(7)若,如果;举,拿出;概,概括。
(8)殚竭,极尽,竭尽;始,才能;指要,要旨,要意。
(9)是故,所以;余,我;平昔,往昔,往常;言艺,论述艺术;好言其概,喜欢说其大概。
(10)得其大意,得到它的大概意思;小缺,小的缺点;无伤,不妨。
且,而且;触类引伸,接触不同的类别,并引导伸展;安知显缺者非即隐备者哉,谁能知道明显缺少实际正是暗藏着的完备。
文之范围也,文章的疆域;圣人之旨,圣人的意旨;于经观其大备,在经典中能看出大概。
乃,就是;百家腾跃,百家欢腾活跃;终入环内,最终都进入范围之内。《文心雕龙·宗经》:“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道理,有关实践之理;义理,有关价值之理;事理,有关事实之理;情理,有关感情之理。
刘劭,魏晋人,作《人物志》。四家说见《人物志·材理》,刘劭写道:“天地气化,盈虚损益,道之理也;法制正事,事之理也;礼教宜适,义之理也;人情枢机,情之理也。”文之本领,作文章的本领;只此四者尽之,只有从这四方面才能极尽。
文之道,文章方面的道理;时为大,以时代为大。
《春秋》不同于《尚书》,《春秋》与《尚书》不同;无论矣,不说了。
即以《左传》、《史记》言之,就用《左传》和《史记》这两部作品来说。
强《左》为《史》,勉强以写《左传》的方法写《史记》;则噍杀,于是声音急迫,不舒缓;强《史》为《左》,勉强以写《史记》的方法写《左传》;口单缓,柔和舒缓。
惟与时为消息,只有与时代一起发展变化;故不同正所以同也,所以在不同之中正好有相同的因素。
“译文”
文艺是文道的形式。学习的人如果能够通达儒家的六种经典,那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写文章有不同的名称和类别,各阐述一方面的道理,都属于艺术作品,都应该以道为根源,并且极尽于道。但是,有人说,艺术的头绪纷繁,言说艺术的人不详尽地叙述就不足以完备文道。我却要问:人们想要极尽详细,而详尽有极点吗?如果使用概括的方法,以此来笼括彼,以少来提携多,人们又何必竭尽无余地探讨,认为这样才能明确其要旨。所以,我往昔论述艺术,喜欢说其大概……得到它的大概意思,小的缺点便没有什么妨碍。而且,接触不同的类别,并引导伸展,说不定明显缺少实际上正是暗藏着的完备呢?
儒家的《六经》,实际上确定了文章的疆域。圣人的意旨,在经典中都能看出个大概。这就是《文心雕龙·宗经》篇所说的“百家欢腾活跃,最终都跳不出儒家经典范围之外”那句话。有立足于道理的实践家,有立足于义理的价值家,有立足于事实的考据家,有立足于感情的文学家。魏晋人刘劭在《人物志·材理》篇对此有论述。作文章的本领,只有从这四方面才能极尽它。文章方面的道理,以时代为大。《春秋》这部书与《尚书》不同,可以不说了。就用《左传》和《史记》这两部作品来说,勉强以写《左传》的方法写《史记》,则声调急迫,不舒缓;勉强以写《史记》的方法写《左传》,则又过分柔和舒缓,跟不上趟。写文章只有与时代一起发展变化,所以在不同之中必然会出现相同的因素。
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1)。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2)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3)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4)……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5)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6)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7)颂其诗,顾可不知其人可乎?(8)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9)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10)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赋取穷物之变。如山川草木,虽各具本等意态,而随时异观,则存乎阴阳晦明风雨也……赋以象物,按实肖象易,凭虚构象难。能构象,象乃生生不穷矣。
“注释”
(1)杜诗,杜甫的诗;高,崇高;大,伟大;深,深刻;俱不可及,都不能企及。
(2)吐弃,唾弃,抛弃;到,到达;为高,为崇高。
(3)涵茹,涵泳,滋润;为大,为伟大。
(4)曲折,委屈婉转;为深,为深刻。
(5)代,代替;匹夫匹妇,平民男女,指普通百姓;语,说话;最难,最困难;虽告人人且不知,虽然告知别人,别人未必能知道;物我无间,人我之间没有间隙。
(6)杜少陵,杜甫;元次山,元结;白香山,白居易;如身入,像自身进入;闾阎,本指里巷内外的门,这里借指民间、平民。
(7)目击其事,亲眼看见他们的生活;直,简直,竟然;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与疾病就像在他们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两样。
(8)顾,而;颂其诗,顾可不知其人可乎?意谓歌颂诗歌,而不知道作诗歌的人行吗?
(9)常语易,作平常语言容易;奇语难,作奇特的语言困难;此诗之初关,这是作诗最初的要求。
(10)重关,重深的关键,悟道的难关。
香山用常得奇,白居易能够用平常的语言写出奇特的意境;此境良非易到,这种意境的确不是容易到达。
赋,辞赋;起于,产生于;情事杂沓,事情纷乱。
驭,驾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所以用辞赋来铺陈叙述。
斯于,这对于;千态万状,事物的各种状态;层见迭出者,层出不穷的现象;吐无不畅,畅无或竭,此二句意谓可以畅所欲言,尽情倾诉。
赋别于诗者,赋区别于诗歌;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诗的言辞之情少而言声之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赋的言声之情少而言辞之情多。
赋取穷物之变,赋所取的是要穷尽事物的变化。
如山川草木,就像山川草木一样;虽各具本等意态,虽然各自具有根本不同的意态情致。
而随时异观,而在不同的时间就会具有不同的观览;则存乎阴阳晦明风雨也,这是因为客观事物本身存在着昏暗、阴阳和风雨的变化。
赋以象物,赋用来象征客观的事物;按实肖象易,按照实际事物描画肖像容易;凭虚构象难,凭借着虚空来构造形象比较困难。
能构象,能构造形象;象乃生生不穷,形象不断地产生,是没有穷尽的。
“译文”
杜甫的诗崇高、伟大、深刻,后人难以企及。写诗要吐弃,吐弃达到不能再吐弃的高度,这样的诗就是崇高。写诗要涵泳,涵泳达到不能再涵泳的高度,这样的诗就是伟大。写诗要曲折,曲折达到不能再曲折的高度,这样的诗就成为深刻。代替平民男女说话最为困难,饱受饥饿、寒冷、劳苦、困难折磨的人,虽然告知别人,别人未必能深刻体会。能够深刻体会的人,除非他们和我之间没有一点间隙。在杜甫、元结和白居易所写的作品中,就像他们自身曾经进入到里巷内外,亲眼看见了平民的生活一样。作品中所描写的病痛,简直就像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一样。所以歌颂诗歌,必须要了解写作诗歌的人。写作平常的语言容易,写作奇特的语言困难,这是作诗最初的要求。写作奇特的语言容易,写作平常的语言困难,这是诗歌写到重深时的要求。白居易能够用平常的语言写出奇特的意境,这种意境的确不是容易到达。
辞赋产生于事情纷乱,诗歌已经不能驾驭,所以人们才用辞赋来铺陈和叙述。辞赋对于事物的各种状态和层出不穷的现象,能够畅所欲言,尽情倾诉。辞赋区别于诗歌之处在于:后者的言辞之情少而言声之情多,而前者的言声之情少而言辞之情多。辞赋所取的是要穷尽事物的变化。例如,山川上的草木,各自具有根本不同的意态,随时观看,都会看到不同的情致,这是因为客观事物本身存在着昏暗、阴阳和风雨的变化,而辞赋就是要表现这种变化。辞赋是用来象征客观事物的,按照实际事物描画肖像容易,凭借着虚空来构造形象比较困难。能构造形象,形象便会不断地、没有穷尽地产生。
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1)……“词眼”二字,见陆辅之《词旨》。(2)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句警耳。(3)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4),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5)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6),岂能开合变化,一动万随耶?(7)……曲之名古矣。(8)近世所谓曲者,乃金元之北曲,(9)及后复溢为南曲者也。(10)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词亦恐难独善矣……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
学书通于学仙,炼神最上,炼气次之,炼形又次之。书贵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别。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
“注释”
(1)乐歌,音乐歌咏;古以诗,古代所使用的是诗;近代以词,近代所使用的是词;“词眼”,词中最精彩和关键性的字;陆辅之,元代人,作有《词旨》。
(3)仍不过某字工,仍然不过是某字精工;某句警,某句精辟。
(4)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我认为眼聚会了精神的光芒;故有通体之眼,所以有通篇文章所汇聚成的神光。
(5)数句之眼,几句话所汇聚成的神光;待眼光照映,依待眼神的光芒照射。
(6)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如果舍弃文章的作法而专门追求字句;纵争奇竞巧,纵然文字在技巧方面胜出一筹。
(7)岂能,难道能;开合变化,一动万随,此二句意谓文章的做法能使作品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文字起不到这种作用。
(8)曲之名古矣,曲的名称由来已久。
(9)近世所谓曲者,近世以来所说的曲;北曲,金元时流行于北方的杂剧与散曲所用的音乐;乃金元之北曲,指的是金元社会以来传下来的北曲。
(10)及后,及其以后;复溢为,又演化增加成为;南曲,南宋以来流行于南方各地的南戏所用的音乐。
未有曲时,没有曲的时候;词即是曲,词就是曲。
既有曲时,已经有了曲的时候;曲可悟词,用曲可以来领悟词。
苟,若果;曲理未明,曲中所含的道理不明确;恐难独善,恐怕很难独自成善。
词曲本不相离,词曲本来不能相互分离;惟,只是;词以文言,词从文字方面来说;曲以声言,曲从声音方面来说。
学书通于学仙,学习书法与学习神仙相通;炼神最上,以锻炼精神为最高标准。
炼气次之,以锻炼气质为次要标准;炼形又次之,以锻炼形体为最低标准。
书贵入神,书法作品以入神为最高境界;我神,本于主体自我的精神;他神,本于古代他人的精神。
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此二句意谓主体自我的精神应该化入古代他人的精神。
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此二句意谓古代他人的精神应该化入主体自我的精神。
“译文”
音乐歌曲,古代所使用的是诗,近代所使用的是词。“词眼”这两个字,是元代陆辅之在《词旨》中提出来的。陆辅之所谓“眼”,仍然不过是某字精工,某句精辟方面的意思。我认为“眼”不能这样理解,“眼”是聚会了精神的光芒之所在。有聚会着通体神光的词眼,有集中了数句神光之词眼,在文章中前前后后都依待眼神的光芒照射。如果舍弃文章的作法而专门追求字句,纵然文字在技巧方面会胜出一筹,但是要达到开合变化、一动万随、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功用,这显然就很难。曲的名称由来已久,近代社会以来所说的曲,指的是金元社会以来所传下来的北曲,到了后来,又演化增加了南曲。没有曲的时候,词就是曲。已经有了曲的时候,用曲可以来领悟词。若果曲中所含的道理不明确,词恐怕也很难独自成善。词和曲本来不能相互分离,只是词从文字方面来说,而曲从声音方面来说。
学习书法与学习神仙相通,以锻炼精神为最高标准,以锻炼气质为次要标准,以锻炼形体为最低标准。书法作品以入神为最高境界,但是神分为本于主体自我的精神和本于古代他人的精神。进入他神的作品,要将主体自我的精神化入古代他人的精神;进入我神的作品,要将他人的精神化入主体自我的精神。
“作者、作品简介”
《艺概》是清代刘熙载的诗文论著。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有标点本。刘熙载(1813~1881年)字伯简,号融斋,江苏兴化人。《艺概》是作者平时论文谈艺的汇编,成书于晚年。全书共六卷,分为《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分别论述文、诗、赋、词曲、书法等的体制流变、性质特征、表现技巧和评论重要作家作品等。刘熙载自谓谈艺“好言其概”(《自叙》),故以“概”名书。“概”的含义是,得其大意,言其概要,以简驭繁,“举少以概乎多”,使人明其指要,触类旁通。这是刘熙载谈艺的宗旨和方法,也是《艺概》一书的特色。
“内容讲解”
《艺概》一书谈艺论文的特征是:1.《艺概》谈艺论文时既注重文学本身的特点、艺术规律,同时又强调作品与人品的联系。他认为文学是“心学”,是作家情志之“我”的表现,“诗品出于人品”。2.重视艺术的辩证法,突出我、情、义的有机整体性,并标举深浅、重轻等一系列相反相成的艺术范畴。《艺概》论文不“着于一偏”,不强分轩轾。他认为艺术中既有“词眼”、“诗眼”,又有“全篇之眼”、“通体之眼”。3.注重文学与现实的联系,强调文学“与时为消息”。他重视反映现实、作用于现实的所谓“有关系”的作品,认为文学是“我”与“物”相摩相荡的产物。
“参考资料”
1.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77~395.
2.李铎,中国古代文论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316~320.
“思考题”
1.《艺概》的“概”是什么意思?
2.《艺概》谈艺论文的主要特征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