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
杨诚斋曰:(1)“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2)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为性灵,非天才不辨。”(3)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4)《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5)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6)况皋、禹之歌,(7)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8)许浑云:(9)“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10)(卷一)
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余续司空表圣《诗品》,第三首便曰博习,言诗之必根于学,所谓“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虑吾说之害之也,故《续元遗山论诗》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号令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卷五)
“注释”
(1)杨诚斋,即杨万里。南宋诗人,字廷秀。南宋名将张浚曾勉励杨万里以“正心诚意”之学。杨万里以“诚斋”自名其书室,世称“诚斋先生”。
(2)天分,天才;低拙,低下笨拙;好,喜好;不解,不理解。
(3)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此二句意谓格调偏于形式,容易用口来说明;风趣专为性灵,非天才不辨,此二句意谓性灵偏于内容,只有天赋强的人才能分辨。
(4)余深爱其言,我深深地喜欢他的这句话;格律不在性情外,格律在性情之中,而不在性情之外。
(5)半,有一半;劳人,劳苦之人;思妇,思念的妇人;率意,直率的思想;言情,言说感情。
(6)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谁为他们制定格律;能出其范围否,能超出它的范围吗?
(7)况,况且;皋,指皋陶,传说虞舜时的司法官。
(8)格岂有一定哉,格律难道有一定的准则吗?
(9)许浑,唐代诗人,字用晦。
(10)好似,好像;莫,不要;浪,轻易,随便;诗在骨不在格,在于风骨不在于格调。
满腔书卷,满肚子的书卷气;张皇,显示,铺张;当为考据之学,应当作考据方面的学问。
骈体文,以偶体对仗写成的文体;尽可铺排,可以尽量铺张排比;借诗为卖弄,借用诗歌来卖弄学问。
凡诗之传者,凡是流传下来的诗歌;性灵,性情和灵魂;堆垛,堆积,堆砌。
李义山,即李商隐;才情,才能和情感;不专砌填,不是专门堆砌和填塞。
司空表圣,即司空图,唐末五代诗人,作有《诗品》;余续司空表圣《诗品》,袁枚作有《续诗品》。
第三首便曰博习,《续诗品》的第三首题曰“博习”;根于学,根源于学;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此二句意谓只有在广泛的学习中不断涉猎,才能去其糟粕,得其精华。
近见,近来看见;全仗,全部依赖;琐碎零星,指不成系统。
如剃僧发,就像给僧人剃头发;如拆袜线,像拆袜子上的线;将诗当考据作矣,把写诗当成考据了。
虑吾说之害之也,我考虑到这种作法的危害;故,所以;《续元遗山论诗》为袁枚自己的诗。
“天涯有客号令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此二句抨击学人之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此二句提倡抒写性灵。
“译文”
杨万里说过这样的话:“天分低下笨拙的人,从来都喜好谈论格调而不理解风趣,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格调不过是个空架子,人们可以用鼻子下面的嘴进行描述,而风趣则不是这样,它是专门用来抒发性灵的,没有天分的人很难对它进行分辨。”我深深地喜欢他的这句话。作者必须清楚,有性情才会有格律,格律在性情之中,而不在性情之外。《诗经》中的大半作品都出自劳作的丈夫和妇女,是他们脱口而出的情感流露,没有那个人预先为他们制定了什么格律,而今天谈论格调的人,能够写出他们这样的作品吗?况且时代在发展,所以《诗经》里的作品与皋陶、大禹时代的歌谣不可能一致;而《三百篇》里的雅颂也不可能和国风的格调一致。诗歌不可能存在一种一成不变的格调。许浑说:“吟诵诗歌就像要成就仙骨一样,仙骨里没有诗歌就不要随意吟诵。”诗歌在于风骨不在于格调。
肚子里面有满腔书卷的人,没地方铺排,完全可以去作考据方面的学问,也能自成一家之言。要么去写作骈体文章,也可尽情张扬,不一定非要用诗歌来卖弄不可。从《三百篇》的产生一直到今天,凡是流传下来的诗歌,都是抒写性灵的,跟堆垛铺排没有关系,只是李商隐的诗运用的典故较多,但是他的诗也主要是用才情写出来的,不是专门使用堆砌和填塞的方法。我在续写司空图的《诗品》时,第三首的标题是“博习”,这主要强调学习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我认为,作者只有在广泛的学习中不断涉猎,才能去其糟粕,得其精华。但是近来作诗的人,却全部依赖糟粕,琐碎零散,不成体系,就像给僧人剃头发,又像拆臭袜子上的线,一言一句都加注释,真的把写诗当成考据了。我考虑到这种作法的危害,所以在《续元遗山论诗》的最后一首中,抨击那些把抄书当作诗的人,提倡抒写性灵,其中的四句是:“天涯有客号令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
近日有巨公教人作诗,必须穷经读注疏,然后落笔,诗乃可传。(1)余闻之笑曰:且勿论建安、大历、开府、参军,其经学何如,(2)只问“关关雎鸠”、“采采卷耳”,是穷何经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3)陶诗独绝千古,而读书不求甚解,何不读注疏以解之。(4)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云:“夫六典三礼所施有地,所用有宜,(5)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6),迟迟春日,反学《归藏》,湛湛江水,竟同《大诰》。”(7)此数言震聋发聩,想当时必有迂儒曲士,以经学谈诗者,故为此语以晓之。(8)(补遗卷一)孔子论诗,但云兴观群怨,又云“温柔敦厚”,足矣。(9)孟子论诗,但云“以意逆志”,又云“言近而指远”,足矣(10)。不料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其一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迭韵、双声以为严者,栩栩然矜独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其何以谓之律,何以谓之细,少陵不言。元微之云:“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盖诗境甚宽,诗情甚活,总在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论诗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狭其径,苛其条规,桎梏其性灵,使无生人之乐,不已莐乎!唐齐己有《风骚旨格》,宋范温有《诗眼》,皆非大家真知诗者。(补遗卷三)
“注释”
(1)巨公,大师,大人物;穷经,尽量读经典;读注疏,阅读注疏经典的作品;诗乃可传,所写的诗歌于是可以流传下去。
(2)勿论,不论;建安(196~219年),汉献帝刘协年号。其时有建安七子等作家。大历(766~779年),唐代宗李豫年号。其时有大历十才子等作家。开府,古代指职务高、有权开府的官员,南北朝时作家庾信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杜甫《春日忆李白》:“清新庾开府”。参军,官名。东汉末始有“参某某军事”的名义,谓参谋军事,晋以后军府和王国始置为官员,延至隋唐,兼为郡官。南朝文学家鲍照曾作过参军官员。杜甫《春日忆李白》:“俊逸鲍参军”。何如,怎样。
(3)只问,只要问一问;“关关雎鸠”,《诗经·周南·关雎》中的诗句;关关,鸟类雌雄相和的鸣声;雎鸠,捕鱼的水鸟;“采采卷耳”,《诗经·周南·卷耳》中的诗句;采采,形容繁盛,犹萋萋;卷耳,一种植物;得此不朽之作,得以成为不朽之作。
(4)陶诗,陶渊明的诗;读书不求甚解,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称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何不读注疏以解之,为什么不去读经典注疏来理解。
(5)梁简文帝,名萧纲,在位550~551年;六典,指《周礼》中的六典: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三礼,指《周礼》、《仪礼》和《礼记》;所施,所用;有地,有地域差别;宜,适宜。
(6)反拟,反而模拟;《内则》,《礼记》中的篇名;摹,模拟;《酒诰》,《尚书·周书》中的篇名。
(7)迟迟,形容温暖;春日,春天的太阳。《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繁祁祁”;《归藏》,古易名,相传为黄帝作;湛江水,形容江水很深的样子。《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大诰》,《尚书》中的篇名。
(8)必有迂儒曲士,必然有迂腐的俗儒和学究;以经学谈诗者,以经学要求于诗;故为此语以晓之,所以写下这样的话而明确自己的意思。
(9)但云,只说;兴观群怨,诗的四种作用。《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温柔敦厚,温和宽厚。儒家认为这是《诗经》的基本精神和教育意义之所在。《礼记·经解》:“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10)以意逆志,用自己的心思去揣度诗作的意图。《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言近而指远,语言平易近人,含义深远。《孟子·尽心下》:“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
不料,没有想到;今之诗流有三病焉,今天的诗坛流行有三种弊病;填书塞典,填塞书籍和典故;自矜,自夸;淹博,渊博。
全无蕴藉,没有一点含蓄;矢口而道,直接说出;真率,自然。
讲声调,讲究声调;圈平点仄以为谱,圈点平仄而成为诗谱;戒,避免;
蜂腰、鹤膝,诗律八病中的两种;迭韵,指两个字和几个字的韵母相同;双声,指两个字或几个字的声母相同;严,严格;
栩栩然,欢喜自得的样子;矜,夸耀;独得之秘,独自获得的秘密。
少陵,指杜甫;“老去渐于诗律细”,杜甫自谓“年老时所写的格律诗更加细致”;不言,没有说。
元微之,即元稹;“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元稹此二句意谓要想让人们佩服,必须方方面面的才能都具备。
诗境甚宽,诗歌的境界很宽;诗情甚活,诗歌的情感很灵活;心知其意,心里能领会其中的含义;旨,意旨。
繁其例,繁复其条例;狭其径,狭窄其门径;苛其条规,以苛刻的条规要求诗歌;桎梏其性灵,束缚人们的心灵。
生人之乐,活生生的人情乐趣;莐,同“颠”;不已莐,不是已经颠倒了吗?
齐己(约864~942年),唐代诗僧,作有《风骚旨格》。
范温,宋代诗话作者,成都华阳人;《诗眼》,即范温的《潜溪诗眼》;皆非,都不是;大家,大师,大作家;真知诗者,真正懂得诗歌的人。
“译文”
近来有大师教授写作诗歌,要求人们首先研究经典,阅读注疏,其次才落纸动笔,认为这样所写的诗歌才可以流传后世。我听到后笑着说:先不要说建安七子、大历十才子、庾信和鲍照这些人到底经学怎么样,就任意从《诗经》里拿出几句诗,譬如“关关雎鸠”、“采采卷耳”这两句,难道它们是因为作者钻研了经典、阅读了注疏才得以流传不朽吗?陶渊明的诗歌公认为是千古绝唱,但他本人却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既然不求甚解,为啥不去阅读注疏来帮助理解。梁代简文帝萧纲在《与湘东王书》中写道:“经书里面的六典和三礼被使用的环境不同,其适宜性有差别,从来没有听说吟咏性情的诗歌,反而要模拟《礼记》中的《内则》之篇;提笔抒发情志,一定要参照《尚书·周书》中的《酒诰》之格。写作春日迟迟,采繁祁祁这样的诗句,难道还要模仿《归藏》篇的框架吗?创作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这样的诗句,难道还要模仿《大诰》的格调吗?”这几句话真是震聋发聩之言,可能在当时就有一些迂腐的文人和墨客以这种观点谈论诗歌,所以他写了这几句话来表明自己的观点。
孔子在论述诗歌时,充其量只说了兴观群怨和温柔敦厚一些话;孟子在论述诗歌时,充其量也只是强调“以意逆志”和“言近指远”。不料发展到今天,诗坛上逐渐滋生出三种弊病:第一,在诗歌中填塞书籍和典故,自以为知识渊博,实际则死气沉沉;第二,所写的作品直接说出,没有一点含蓄,还自以为是真率自然;第三,近来又讲什么声调,圈点平仄而成为诗谱,以为避免了蜂腰、鹤膝,分清了迭韵和双声,就能写出严格的诗篇。看他们自得和夸耀的神态,仿佛独自获得了什么秘密。情况并不是这样,杜甫曾经说自己“老去渐于诗律细”,他所谓的“律”是什么意思?“细”是什么意思?杜甫没有说明。元稹曾经写道:“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到底什么是元稹所谓“全”,他也没有说明。诗歌的境界很宽,诗歌的情感很灵活,都在于作者好学深思,心里面要把握其内涵,这样才不会失去孔子和孟子当初论述诗歌的本意。一定要教条式的用一个门径,或者用一些苛刻、繁琐的条例和规矩来束缚人的性灵,把人们所具有的活生生的情感和快乐变成没有生气的东西,这不是搞颠倒了吗?唐代齐己的《风骚旨格》、宋代范温的《潜溪诗眼》,都不是大师级的作品,他们也不是真正懂得诗歌的人。
“作者、作品简介”
《随园诗话》是清代袁枚的诗论作品。袁枚,字子才,是清代乾隆、嘉庆时期著名的诗人、诗论家。袁枚思想洒脱,对儒家经典持有大胆的怀疑精神。袁枚诗学思想的核心是提倡“性灵”,《随园诗话》中关于抒写性灵之论处处可见。“性灵”一词早在六朝时已被使用,明代公安派更是强调抒发性灵。袁枚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创立了性灵说。
“内容讲解”
《随园诗话》中“性灵”说的主要特点是:第一,主张“师古”和“师心”的结合。性灵理论在公安三袁那里,只强调“师心”,反对“师古”。袁枚的性灵论主张在“师心”时也要向古人学习。第二,《随园诗话》中主张诗歌创作应以自然为主要基础,但也要有人工修饰,如此才能够创造出真正的美。第三,关于诗人的修养,《随园诗话》主张先天禀赋与后天学习之结合,认为天分和学力二者不能偏废。
“参考资料”
1.袁峰,中国古代文论义理,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1.355~358.
2.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64~369.
“思考题”
1.简述从“性灵”到“性灵说”之发展。
2.袁枚“性灵说”的主要特点有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