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1)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2)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3)《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4)盖自宋室不竞,冠履倒施,(5)大贤处下,不肖处上。(6)驯致夷狄处上,(7)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矣。(8)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9)虽生元日,实愤宋事(10)。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
“注释”
(1)太史公,指司马迁;“《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此句话出自《史记·太史公自序》。《说难》《孤愤》是韩非在监狱里写成的。
(2)古之贤圣,古代的贤人和圣人;不愤则不作矣,不发愤就不写作。
(3)不寒而颤,不冷而颤抖;不病而呻吟,无病呻吟;虽作何观乎,作这种作品有什么可看的?
(4)《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水浒传》一书,是在发愤的情况下写成的。
(5)宋室,宋王室,宋王朝;不竞,不强盛;冠履倒施,帽子和鞋子颠倒使用,喻纲纪坏乱。
(6)大贤,最有才德的人;处下,处于下层;不肖,不才;处上,处于上位。
(7)驯致,亦作“驯至”,逐渐达到,逐渐招致;夷狄,古称东方部族为夷,北方部族为狄,后用夷狄指华夏以外的各民族。
(8)君相,皇帝和宰相;犹然,就像;处,处于;堂燕鹊,堂屋里的燕子喜鹊;纳币,向外族进纳钱币;称臣,向外族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矣,心甘情愿的屈服于外族。
(9)施、罗二公,施耐庵和罗贯中;身在元,生长在元代;心在宋,心里想着宋代。
(10)实愤宋事,实际愤慨宋代的时事。
是故,因此,所以;二帝之北狩,指宋钦宗靖康二年(1126年),宋徽宗、宋钦宗二帝被金人掳去之事;狩,打猎,这里引申指君主被掳;破辽,打败辽国,指《水浒传》第83回“宋公明奉诏大破辽”;泄,发泄。
南渡,指宋高宗南渡。高宗南渡后,保有淮河以南的土地,史称南宋;灭方腊,指宋江等在征辽、平田虎和王庆后,继续消灭了方腊,参见《水浒》一百一十回到一百一十九回。
敢问,冒昧地问一下;前日,以前的日子;啸聚,啸傲聚集;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想要将他们不称作忠义是不可能的。
传《水浒》,著作《水浒》;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又以忠义命名他所写的这部书。
“译文”
司马迁说:“韩非子的《说难》、《孤愤》两篇著作,是他发挥了圣贤发愤著书的精神以后写出来的。”由这种情况看,古代的贤人和圣人,不发愤就绝不写作。不发愤而写作,正像不寒而颤、无病呻吟一样,写这种作品有什么可看的?《水浒传》一书,是发愤创作的典范。自从宋代王室衰败以后,朝廷里纲纪坏乱,有才能的人处于下位,没才能的人高高在上。逐渐招致夷狄侵略,中原流失,一时皇上和宰相犹如堂屋里胆小怕事之燕鹊,惶惶不可终日,只知道向外族赔款称臣,毕恭屈膝,心甘情愿地效犬马之劳。施耐庵和罗贯中二位才子生长在元代,但心里向着宋代,对宋王室的软弱无能怀有满腔愤慨。他们对公元1126年宋徽宗、宋钦宗二帝被金人掳去之事感到气愤,所以在《水浒》中写宋江破辽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们还愤慨南宋苟安于南方而不思恢复北方疆土,因此在《水浒》中写宋江消灭方腊以发泄心中的不满。请问用来泄愤的主人公是谁?显然正是那些聚集在水浒里的大力大强之人。对于这些人,你想要不称呼他们为“忠义”是不行的,所以施耐庵和罗贯中二位才以“忠义”命名他们所写的《水浒传》。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1)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所以致之者可也。(2)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3)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4)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5)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6)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7)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8)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9)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10)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合,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传其可无作欤!传其可不读欤!
“注释”
(1)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为什么说水浒中的英雄具有忠义精神;其故可知,其原由可以知道。
(2)水浒之众,水浒中的众多英雄;致之,探求其中的原因。
(3)役,被役使,作被动用;小德役大德,小德被大德役使;小贤役大贤,小贤被大贤役使。
(4)小贤役人,小贤役使人;大贤役于人,大贤被人役使;甘心服役而不耻乎,心甘情愿受役使而不感到耻辱吗。
(5)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这就像要以力气小的人去缚力气大的人;束手就缚,束手让对方缚起来;不辞,不抱怨。
(6)其势,这种形势和情况;必至,必然会达到;驱,驱使;尽纳,完全聚集。
(7)谓,说到;未有,没有;宋公明,即宋江。
(8)观一百单八人者,看这一百单八人。单,置于两个数位之间,表示较大的数位后有较小的数位,用同“零”。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同一忠义之心,故能如此;犹之乎宋公明也,就像宋江一样。
(9)独,独有;一意,一个心意;招安,劝说反抗者投降归顺。
(10)卒,最后;犯大难,招致大的灾难;自缢,自己勒死自己;忠义之烈,成为寻求忠义的英烈。
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真正足够让一百单八人佩服。
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见《水浒》最后十几回的记载。
智深,即鲁智深;坐化,佛家称死为坐化;六合,六合寺,在杭州。见《水浒》一百十九回记载。
涕泣,哭泣;辞主,辞别主人。宋江平方腊后回京途中,燕青曾苦劝主人卢俊义与自己一同辞官退隐,卢俊义不同意,燕青辞别自去。见《水浒》一百十九回。
二童,指童威、童猛;“混江”,指李俊。燕青走后不久,李俊借口中风,乞宋江军马先行,留童威、童猛照顾自己,宋江应允。见《水浒》一百十九回。
非不知也,并非不知道;见几,看见细微;明哲,明智,洞察细微。
小丈夫自完之计,小丈夫自我完善的想法;忠于君,对君主讲忠诚;义于友,对朋友讲义气;屑,顾惜,介意;忍屑,愿意关心。
是之谓,这就是;是以,所以。
传其可无作,水浒传可以不写;传其可不读,水浒传可以不读。
“译文”
为什么说《水浒传》是忠义性的?其中的原因可以得到了解。《水浒传》中一个一个的英雄为什么都是忠义性的?作者为何创作它其原由可以得到了解。今天小德之人被大德之人所役使,小贤之人被大贤之人所役使,这是有道理的。如果让小贤去役使人,让大贤被小贤所役使,那么,大贤肯心甘情愿地服从小贤的役使而不感到耻辱吗?让小贤役使大贤,就像让力气小的人去捆绑力气大的人,那么,力气大的人难道就喜欢束手被缚而不抱怨吗?所以这种状况必然会造成小人得势的局面,而将大力大贤驱赶到水浒之中啸傲聚集。因此说《水浒》中的英雄,都是些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并无不可,然而最具有忠义气质的当属宋江了。今天大家可以看一看一百单八将,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性情,似乎都像宋江一样。其实只有宋江身在水浒之中,而心在朝廷之上,一心一意只想着归顺朝廷,专门的意图就是报效国家,最后终于成功,同时亦招致巨大的灾难,服毒自尽,和他的同伴们一起死去而毫不抱怨,也称得上是忠义英烈。宋江真的足以赢得一百单八将之心,所以他能够在梁山结义,成为一百单八人之主。《水浒》写到最后,宋江南征方腊,一百单八员将领在征战中阵亡过半,鲁智深死于杭州六合寺,燕青含泪辞别卢俊义,童威、童猛二人和李俊亦借口离开,这些情况宋江并非全然不知,而是明智地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算不上男子汉大丈夫,说穿了只不过是小丈夫自我保全得过且过之计,绝不是对君友应该具有的忠义精神。这就是所说的宋江吗?这就是所说的忠义吗?唉!《水浒传》可以不写了!《水浒传》可以不读了!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在于君侧矣。(1)贤宰相(2)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君国之枢,(3)督府专阃外之寄,(4)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5)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干城腹心,乌乎在?在水浒。(6)此传之所为发愤矣,(7)若夫好事者资其谈柄,(8)用兵者藉其谋画,(9)要以各见所长,乌睹(10)所谓忠义者哉!
“注释”
(1)有国者,有国家的人;君侧,君王的左右。
(2)贤宰相,贤良的宰相。
(3)兵部掌君国之枢,掌握君主国家的兵权,处于这一关键要害部门的人。
(4)督府,军府,幕府;专,专门管理;阃,本指门槛,亦指郭门、军事和政务等;阃外,指京城和朝廷之外,亦指外任将吏驻守区;寄,委托,托付。
(5)苟,若果;干,盾牌;城,护卫都邑;干城,比喻捍卫或捍卫者。
(6)乌乎在?何乎在?
(7)此传之所为发愤矣。这是《水浒传》之所以发愤的地方。
(8)若夫,至于,用于句首或段落的开始;资,借助;谈柄,谈话的资料。
(9)用兵者,打仗者;藉,借助;谋画,即谋划。
(10)乌睹,如何看见。
“译文”
所以有国家的人不能不读《水浒传》,读了《水浒传》,则就会感到忠义不在《水浒》里边而在君主的身边。贤能的宰相不能不读《水浒传》,读了《水浒传》,则就会感到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朝廷之内。那些掌管国家要害部门,把持军政大权,带兵驻守边疆的人亦不能不读《水浒传》,如果突然有一天读了《水浒传》,则就会感到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能够选择那些具有捍卫国家能力的人才。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忠义不在朝廷,不在君王的周围,不在心腹的人选,而忠义又能在什么地方?回答说:在水浒。这正是《水浒传》的发愤之所在。至于好事者凭借《水浒传》作为谈论的资料,用兵的人凭借《水浒传》作为谋划的借鉴,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这些人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这本书的忠义所在!
“作者、作品简介”
《忠义水浒传序》是明代李贽的文论作品。李贽,号卓吾,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评论家。李贽力排世人对孔教之迷信,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观点。李贽一生屡遭迫害而始终顽强不屈,最后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系狱,自刎身死。李贽评点过一百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一百回本的名为《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本的名为《批评忠义水浒传全书》。《忠义水浒传序》是一百二十回本的序言。
“内容讲解”
中国的白话小说,至宋、元时期已相当发达,到了明代,随着市民阶层的扩大,小说进一步繁荣。正统文人历来看不起甚至歧视小说,但新的时代要求文论家对这种新的文学样式作出新的评价。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满足了这一要求。通过李贽的批评,小说这一文体,愈来愈在文坛上占据了重要地位。《忠义水浒传序》首先肯定了《水浒传》为发愤之作,而不是“无病呻吟”的歌功颂德之作。作者“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水浒传》是有感而作。其次,李贽将《水浒传》概括为“忠义”两字,认为“忠义”是这本书的根本。官逼民反,社会现实使得大力大贤走上梁山,这些“啸聚水浒之强人”,并非为“盗贼”,而是“同功同过,同死同生”的忠义英雄。作者的这种立场和认识,大大地提高了《水浒传》的社会地位和文学价值。
“附录”
李贽的文论思想和文学上的基本主张
李贽深受老、佛观念影响,崇尚自然之道,他对言与意、形与神、道与技等传统文论问题,发表了许多有价值的看法。他在文学上的基本主张有以下几点:第一,提倡“童心”和“迩言”。李贽认为“天下之至文”皆出自“童心”,“童心”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迩言”是“街谈巷议,俚言野语,至鄙至俗,极浅极近”之言。第二,强调“自然”与“发愤”。李贽极力推崇“自然之美”,认为“化工”远胜于“画工”。李贽所说的“自然”不排斥大胆地抒写愤懑、批判现实。“愤情”长期积蓄于内心,等到诉诸于笔端时便“势不可遏”,“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这种文字必然会产生强烈的感染力。第三,重视戏曲与小说。李贽反对文学复古思潮,重视新生的文学样式,高度评价戏曲、小说的社会意义。李贽是明代杰出的戏曲、小说评点家,袁宏道曾说:“人言《水浒》奇,果奇”,“若无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则作者与读者千古俱成梦境”。
“参考资料”
1.袁峰,中国古代文论义理,西安:西安大学出版社,2001.287~291.
2.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56~259.
3.李铎,中国古代文论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226~229.
“思考题”
1.《忠义水浒传序》的文论意义何在?
2.简述李贽在文学上的基本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