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有孙雪芹否?
新红学认为,曹寅有孙“叫”雪芹,雪芹撰作红楼,红楼所写则多系曹寅家事: 什么元妃省亲,曹寅接驾;什么甄家接驾四次,曹寅四次接驾;什么贾府之抄家,曹府之籍没;又什么甄宝玉就是贾宝玉,贾宝玉则就是曹寅之孙曹雪芹化身……笔者认为,这一整套之中,就连它的第一前提曹寅有孙雪芹论,也还大有问题。
历史上,将“曹雪芹”写为曹寅之后的记载,共有子、孙和曾孙三说。三说之中,当以子说的记载时间为最早,大约在1775年左右。其他两说都较迟,可能迟至百年以上,至少也迟十几二十年。新红学认为,曹寅有孙曹雪芹是史实,其他两说系以此为根据,误记误觉而来。
新红学的奠基之作,是胡适1921年发表的《红楼梦考证》。《红楼梦考证》大约二万五千言,所引材料五花八门,内在逻辑异常复杂,别说详评,完全弄懂亦不太容易。别说别人,即使胡适本人,亦未必完全懂得自己此一大作。俞平伯追随胡适六十余年之后,在其《关于治学问和做文章》一文中,将胡适所谓“科学考证”讥为“烦琐考证”,不可谓之全诬。
1921年3月27日,胡适撰就《红楼梦考证》(初稿)。 4月2日,胡适与顾颉刚书:
近作《红楼梦考证》,甚盼你为我一校读。如有遗漏的材料,请为我笺出。
而后,顾不仅为胡提供了相当一部分材料,而且一再与胡讨论某些问题,并指出某些错误且为胡改正。因此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顾亦《红楼梦考证》作者之一。
1921年6月24日,顾颉刚答俞平伯书:
曹雪芹事,只有袁枚说的几句话是易见的,……几乎是孤证,……然而细一考校,便觉得到处铸错。适之先生平常对于考证《红楼梦》的材料随时留心,精心结撰了一篇《考证》,已是很不容易,而不到三个月,已觉得各项推断援据打得七穿八洞。
顾氏此类观点,亦曾与胡适论及,但却并未引起胡适重视。到了同年11月12日,胡在并未对初稿作出多少修改校正的情况下,便写定了所谓《红楼梦考证》(改定稿)。由此可见,所谓作者曹寅之孙曹雪芹论,其实早在孕育之时,便已经埋下了极其严重的隐患。
1925年,黄乃秋《评胡适〈红楼梦考证〉》:
尤可笑者,既已谓后四十回为高鹗补作矣,而又据贾府之抄没以推测曹家。 ……一文前后矛盾若是,是尚得目为考证乎? ……初不料胡君竟窃考证学方法之美名,以文其指鹿为马之伎俩一至于此也。
这就说明,早在1925年,黄乃秋便已经认识到,所谓《红楼梦考证》,其实是个粗制滥造的东西。
胡适怎样证明曹寅有孙雪芹论呢?杨钟羲《雪桥诗话》:
雪芹为楝亭(曹寅)通政孙……
上引是胡适据以证明曹寅有孙雪芹论的惟一论据。因为杨钟羲已是清末之人,去《红楼梦》成书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年,所以便有一个问题: 出处何在?胡适信询杨氏,杨说源自《四松堂集》。但辛亥乱后,此书已失。《四松堂集》在当时是一部僻书,不仅鲜有知者,胡适亦未一见。这便等于是说,尚未证明杨说为可靠。于是便有了一个问题,《红楼梦考证》怎么措辞呢?《红楼梦考证》说杨钟羲“是一个最熟悉八旗文献掌故的人”,“杨先生既然根据《四松堂集》说曹雪芹是曹寅之孙,这话自然万无可疑”。
“万无可疑”,果真乎?胡适1922年4月19日日记:
今天松筠阁送来《四松堂集》一部……此本是最初的稿本,上有付刻的校记,删节的记号……“扬州旧梦久已绝”,绝作觉。下帖一笺云: “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
现在看来,无论是就《四松堂集》而言,还是就整个曹学而言,所谓“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是曹寅有孙雪芹论的惟一的源头、最早的源头。由此可见,此一小注关乎新红一派之命运,该是何等之巨。下文将“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依惯例称作小注,逐点质疑。
1. 李知其《红楼梦谜》:
更奇的是,一粟《红楼梦卷》①卷一谓《四松堂集》抄本,就没见这么一句自注。但胡适从来没敢面对这项值得疑问的事实。
2. 周汝昌大约可说是头号曹学大师。其《红楼梦新证》七二○页亦就此注指出:
此盖刊书者宜兴所误加。
周氏作为头号曹学大师,为什么会指出于其观点极为不利的这样一点呢?笔者估计,周氏有可能并未注意到,此一小注其实是曹寅有孙雪芹论的惟一的源头、最早的源头。
3. 从敦诚卒于1791年,纪昀于1796年为其《四松堂集》作序来看,可信此一小注是1796年以后才有的东西。可是按之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一○七二页,大约在1770至1775年间,便已经有了袁枚等人的曹寅有子雪芹论。这就有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较早之说反而是错的,较迟之说反而是对的?较迟之说究竟是怎么来的?
4. 现已确知,曹寅卒于1712年。而所谓“曹雪芹”,按之周汝昌的考证,大约出生于1724年;按之胡适的推测,亦出生于1714年以后。因此,所谓“曹雪芹”即为曹寅之后,亦不可能随寅之任。于是又有了一个问题: 小注作为曹寅有孙雪芹论之源,仅仅那么十二个字,为什么竟然会有如此严重的错误?胡适说这是“小误”,笔者则以为,此一“小误”有可能意味着,此一小注根本就不能当作论据使用。
5. 小注所谓“先祖”,虽然由于为“随寅之任”所限,一般来说只能解作祖父,但却并非绝对不可解作曾祖。一个人十六岁当爸爸,三十二岁当爷爷,四十八岁当太爷爷而又携其曾孙之任,并非绝对不可能。更何况,历史上亦确有以小注为依据,形成的曹寅有曾孙曹雪芹论。例如,《桦叶述闻》:
雪芹名?……其曾祖寅……
即根据小注之“先祖”而来。这就又有了一个问题: 小注作为曹寅有孙雪芹论之源,为什么偏偏在辈分这一点上比较模糊?杨钟羲和新红学家究竟根据什么将“先祖”解作祖父?
6. 《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载有曹寅一系,载有曹寅之孙曹天祐,但却独独没有曹雪芹,这是为什么?
7. 早在《红楼梦考证》发表前半年,顾颉刚即在致胡适书中说:
所怪者,《八旗氏族谱》于雍正十三年(1735,即按周汝昌之考,“曹雪芹”是年亦十二岁矣)修起,至乾隆九年(1744,按周考,“曹雪芹”二十岁)修成,竟没有曹霑的名字。
显而易见,顾氏所提乃新红学之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问题。可是胡适却始终未置一词,其他新红学家,亦鲜有论及者,这又是为什么?
8. 大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北京发现了《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此谱也载有曹寅一系,也载有曹寅之孙曹天祐,但却也没有曹雪芹一名,此又为何?
9. 头号曹学大师周汝昌说《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过继关系缺记”,其根据是什么?因为周汝昌实质上并未指出过继关系缺记的根据,所以便难免叫人思考: 到底是过继关系缺记,还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过继关系?
10. 如果说曹寅有孙名雪芹,那么,他是谁的儿子呢?说是曹颙之子吧,子派不同意,这也不对,那也不是,理由长得很;说是曹之子吧,颙子派也不同意,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理由也长得很。两派争了几十年,争了个不亦乐乎。笔者却由此窥见: 无论颙子论,还是子论,其实都是以错误的曹寅有孙雪芹论为依据,进一步推出的错误结论。
11. 曹寅一系之命名: 或则尔正、尔玉,可说是尔字辈;或则曹寅、曹宣,可说是“宝盖”辈;或则曹颙、曹,可说是“页”旁辈。如果曹寅有孙号雪芹,那么,为什么刚好到了他这一代,曹霑号雪芹与曹天祐之间,便没了上辈那种字辈关系呢?
12. 早在1931年,奉宽《兰墅文存与石头记》一文即指出:
雪芹既为“楝亭通政孙”,楝亭名寅,号雪樵,而孙号“雪芹”,士大夫家岂能出此?疑雪芹或非楝亭之后。
奉宽此说,显然很有道理,但却从未见新红学家就此作出解释,这是为什么?
13. 按之杨向奎1994年《关于红楼梦作者研究的新进展》,曹霑与曹渊由于都有三点水,当为兄弟行,而曹渊又过继给曹寅为子且改名曹颜,若果如此,曹霑又岂能过继曹寅为孙?终不成织造曹家亦如拜上帝会,“天下男子,尽是兄弟之辈”乎?
以上质疑说明,所谓曹寅有孙雪芹论,绝对不是胡适说的那样,是什么“万无可疑”,而是万分可疑。
甚而至于,就连某一曹学大师在发现《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竟然亦无曹雪芹一名之后,是否真的仍然相信曹寅有孙雪芹论,笔者亦有所疑。笔者从某一曹学大师关于《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的行文来做一分析:
一方面,既引《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为据,又将此谱说得很可疑;另一方面,不肯明说《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无有曹雪芹一名,而仅说什么《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与《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一样,所载人物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 此种写法不仅使得没有注意到《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无有曹雪芹一名的读者,很难看出《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其实没有曹雪芹一名,而且使得读者即使注意到《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无有曹雪芹一名之后,亦有可能由于此谱被说得很可疑而不致将之当一重大问题。
所以我感到,此一曹学大师似乎已经认识到了曹寅有孙雪芹论是错的,只不过不肯承认罢了。
古往今来,大错特错者多矣,但像俞平伯那样,不仅勇于承认自己有罪,而且勇于替胡适承认有罪者,又有几人?
上说引起一个问题: 所谓曹寅有孙雪芹论,究竟是怎么个来头?
笔者认为,可能是这样: 新红学家的曹寅有孙雪芹论,系根据杨钟羲《雪桥诗话》“雪芹为楝亭通政孙”而来;杨钟羲《雪桥诗话》的说法系根据敦诚《四松堂集》“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而来;《四松堂集》这一条另外用纸条粘上去的小注,则大约是刊书者宜兴之类的人物,根据袁枚等人的曹寅有子雪芹论所进一步附会妄加;袁枚等人的曹寅有子雪芹论,则很可能源自《红楼梦》传世工作者针对敌人——满清当局——之托词。
至于张宜泉所谓“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者,前文已经指出: 无论是“抄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的抄卖者,还是《红楼梦》传世工作者,都应该是《红楼梦》首尾两端所谓“曹雪芹”的冒名顶替者。
注解:
① 此处指1989年首版,1994年3月重印《古典文学研究资料: 〈红楼梦〉卷》,一粟编著(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