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9月，我到香港进行了为期近3个月的实习。实习过程中导师对我们的指导和帮助极大，最令我赞赏的是，导师基本上从来不给我们讲她自己的观点，比如她并不告诉我们自己更赞同“妇女为本”还是“家庭为本”的工作理念，她特别强调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因为陕西和香港不一样，所以我们肯定应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工作方法，她把决定权和选择权完全交给了我们自己。做一个好的导师和一个优秀的社工，在这一点上应该是相同的吧。也是在她的身上我更清晰地体会到辅导重在过程的含义。近3个月的实习过程，既紧张又充满挑战，收获颇丰。
去香港之前，我一直以为香港大部分妇女机构都是以“妇女为本”作为工作理念。其实，在香港为妇女服务的机构一共有300多家，其中明确标榜自己是“妇女为本”的机构只有十几家，说自己是“家庭为本”的机构也很少，大部分机构只是看实际工作中服务对象的需要是什么，比如举办家政学习班、就业培训等。
在“妇女为本”的机构中，比较典型的就是“群福妇女权益会”了。她们的宗旨是“群策群力，谋求妇女福利”。因为她们认为妇女遭受暴力的主要原因是社会文化、传统观念导致的性别角色定型和男女间的权利不平等，所以，她们组织曾经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共同争取改善社会资源、社会福利和政策等，以保障其生活应有的权益。她们也经常组织妇女进行一些游行、示威之类的活动。她们帮助很多妇女申请到了公屋和综援。看得出，“群福”的工作人员是把这项工作当成自己的使命，投入了非常高的热情。
另外一个机构也很有特点，是“香港妇女单亲协会”。因为很多发生家庭暴力的家庭最后都变成单亲家庭，所以说单亲协会的工作和我们做的工作也有很密切的联系。协会的组织者自己也曾经遭受丈夫的十年虐待，也入住过“和谐之家”。她摆脱受虐环境之后，又经历了一个艰辛的过程，30岁开始学习社工专业，40多岁拿到硕士文凭，后又回到“和谐之家”做了一名社工。再后来，她组织起了单亲协会。开始的时候，单亲协会曾经和其他几个团体并肩作战，为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去争取权益。但经历一段时间之后，她对这种工作方法作了反思，也因此改变了工作方式。现在她们的口号是“自立、自强、再助人”，通过辅导、就业培训等各种方法让妇女自己寻找生存的方向，从根本上帮助妇女解决问题。不仅只是在她们困难的时候需要政府的支持，当妇女自己有能力了，还要去回报社会。她们的这种工作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也帮政府解决了难题。现在，得到她们帮助的很多妇女已经摆脱了政府的综援，自己有了生存的能力。当然，她们也并不是不为妇女争取权益，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采取和政府对抗的方式，她们的工作理念得到了政府的认可。她们也会在社会上举办一些呼吁性的活动，比如针对离异妇女索取抚养费难的问题，曾召开过一次公开论坛。单亲协会的负责人对自己以前的工作方法作了深刻的反思。她认为那种工作方式好像是说，丈夫不对、社会不对，那么你欠我的，你就应该给我。有些参与示威的方式，好像是在说，因为我是被虐妇女，所以我就有特权，政府就应该满足我。她认为那种方式培养出了很多憎恨男人的人，连孩子也憎恨自己的父亲。有些没办法自强的女人，原来依靠自己的丈夫，现在没办法依靠丈夫了，有社工和机构帮助她得到住屋和综援，所以不依赖丈夫却又依赖社工和机构。她觉得这不是从根本上帮助妇女。社工不应该是拿旗者，而应该是后方的鼓励者。她认为除了社会文化观念的原因之外，沟通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她本人虽然曾经遭受过家庭暴力，但是并不忌讳说妇女身上有时也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她也对自己的过去做了反省。
我们的实习机构之一是“恬宁居”，这是一个妇女庇护中心，是香港基督教家庭服务中心之下专门为受虐妇女服务的机构。从名称上也可以看出，她们工作背后的理念是“家庭为本”，她们在具体工作时比较强调维护家庭的完整性。我们也和中心主任高姑娘谈过妇女为本的问题，因为她们的工作理念和我们以前所学到的一些理论不同。但是高姑娘说，虽然强调维护家庭的完整，但家庭的概念也不是僵化的，而是发展的。比如单亲家庭也是家庭的一种形式。她们也在致力去改变现有的一些不合理的政策，比如香港政府看到现有的三家庇护中心不能满足社会的需要，就准备办第四家，高姑娘对此持不同意见。她认为为什么发生了家庭暴力总是妇女带着孩子离开家庭？应该给施虐者办一个“冷静中心”。谈到争取妇女权益，她从社工的基本原则看问题，认为社会工作专业的根基是承认每一个人的价值和尊严，不论他的出身、种族、性别、年龄和信仰，所以，在我们面前不仅有女人，也有男人和孩子，同样是等待住房，等待政府分的公屋，不能因为你是受虐妇女就应该比别人享有特权。
另外一个在香港比较有影响的机构“香港家庭福利会”，它已有四五十年的发展历史。她们更是明确标榜自己是坚定地维护“家庭为本”的工作方法。但是她们也说，维护家庭的完整，并不是说存在严重暴力的家庭我们也一定要它存在下去。其实我们看到他们的一些家庭辅导个案，对于有大男子主义思想的丈夫，她们也会从他的认知上做工作，也注意从女性自己的角度去分析家庭问题。
每一个机构在运用自己的理念时，对自己的工作方法都有一套完整的解释。每一个机构都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地方。接触了这些机构之后，反观我们自己的反家暴工作，我觉得在价值观、理念方面应该有一个比较深刻的反省了，我们确实应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比较成熟的想法。
从接受过机构帮助的受虐妇女那里，我更感到这种反省的必要。我们见到的一些妇女，在得到社工帮助后，意识到家庭暴力不仅是个人的问题，要制止家庭暴力，必须向男权文化挑战，也要向政府去申请妇女的权益。在这么多年争取权益的过程中，她们的确取得了一些胜利，而且现在她们仍在进行着不懈的努力。同样，我们也见到另外一些妇女，她们并没有从争取妇女权益的高度来认识，她们来寻找社工帮助，只是为了让社工帮助自己解决住房和经济的问题。她们也愿意参加一些机构办的娱乐活动和培训班等，但是对于参与组织的管理和争取权益等活动并不感兴趣。我们见到几个妇女网络的主要成员，她们在我们面前表达了一些对社工的不满，认为社工为了快一些解决问题，不去耐心地做夫妻之间的调节，使得部分妇女在自己离开丈夫之后，就必须向政府申请综援，这样，既给政府增添了负担，也让她们感到不安。对选择离婚这条路妇女也常表示后悔。
作为妇女工作者，必须具有女性视角，从妇女的角度看问题，这是最基本的一点。我们帮助妇女应该是帮助妇女自己成长，让她自己去作出选择，而不是让妇女走到我们希望她去的地方。
受虐妇女常表现出的情绪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我们以前一直强调给妇女充权，但如果妇女的情绪还没有得到处理就去给她“充权”的话，很可能她会做出让自己以后后悔的选择。有一句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情绪和权利的结合是危险的”。事实上，同样在“妇女为本”的旗帜下，有的人开始变得痛恨男性以至痛恨社会；有的人却开始关注两性之间的理解和沟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