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即满,虚即空。曾国藩深悉“盈虚”之间的转换之理,不求十全十美,只求平稳退路。认为平定大功足以“千古”,其他则听之任之。而关键是怎样收场。他十分赞赏唐代郭子仪,认为是自己学习的榜样。因此,天京一打下,他即想息肩,回家安享天年,但清廷岂能放虎归山?一想到此,又勉强“视事”。至“剿捻”之令下后,他仍想回籍安养。
在大力推行河防之策的伊始,曾国藩觉得这确是“剿”捻的良策,同时他也预料到,失败必然会招致来自各个方面的非议。曾国藩曾在给刘铭传的书牍中写道:
办捻之法,马队既不得力,河防即属善策,但须以坚忍持之,假如初次不能办成,或办成之后,一处疏防,贼仍窜过沙河以北,开、归、陈、徐之民必怨其不能屏蔽,中外必讥其既不能战,又不能防。
但他坚信,只要目标一定,坚韧不拔,“总可有志竟成”。
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必有浮议摇撼。从前水师之设,创议于江忠烈公;安庆之围,创议于胡文忠公。其后本部堂办水师,一败于靖江,再败于湖口,将弁皆愿去水而就陆,坚忍维持而后再振;安庆未合围之际,祁门危急,黄德糜烂,群议撤安庆之围,援彼二处,坚忍力争而后有济。至金陵百里之城,孤军合围,群议皆恐蹈和、张之覆辙,即本部堂亦不以为然,厥后坚忍支撑,竟以地道成功。
此次,捻军冲过贾鲁河以北、开封附近的防线时,在曾国藩看来并非是河防之策的失败,同以往谋举大事一样,仍需坚忍维持。
但当捻军从苦心经营的防线上呼啸而过时,曾国藩再次成为攻讦和参劾的中心,“山东、河南民士习见僧王战者,皆怪曾国藩以督师大臣安居徐州,谤议盈路”。致使他寝食难安,“病盗汗舌蹇之症”,日益加剧。随后,他奏请两江总督李鸿章携带两江总督关防,驻扎徐州,“专顾本辖之徐、海、淮、泗各府,并与山东抚臣商办山东军务……俟东路军务稍松,仍当回驻金陵或驻清江,竭力筹饷,乃足以固军心而维大局”。并“请旨饬下湖北抚臣曾国荃,遇河南紧要急时,携带关防,移驻南阳府,与河南抚臣商办军务。豫事稍松,仍当回驻德安,或回武昌,兼筹饷项”。
清政府很快就批准了他的请求,但谕旨中却申饬道:各省巡抚自应协商防务,联络声势,“迅扫狂氛,惟曾国藩总理师干,尤宜通筹全局,毋得去诿地方督抚,致军事漫无纪律”。
朝廷的谴责使曾国藩心里大为不悦,僧格林沁“剿”捻四年有余,最终导致全军覆没。而自己“剿”捻不满二年,胜负难分,捻军突破了贾鲁河防线,并不意味着河防之策不可行。仅凭这一点即遭严厉申饬,于情于理都令人难以服气。由此也不难看见清政府对他态度的冷淡,一时间曾国藩心灰意懒,他已做好了卸任的心理准备。他在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说道:
余定于明日请续假一月,十月请开各缺,仍留军营,刻一木戳,会办中路剿匪事宜而已。
此前,曾国藩已请假一月在营调理,再行续假目的,主要是为了观望清政府对他做出的反应,同时也为他或开缺或留任做调整砝码。
续假已满,曾国藩便按照原定计划奏请开缺:
臣病势日重,惮于见客,即见亦不能多言,岂复能殷勤教诲?以亲笔信函答诸将者已年余矣;近则代拟之信稿,亦难核改;稍长之公牍,皆难细阅。是臣昔日之长者今已尽失其长。而用兵拙钝,剿粤匪或尚可幸胜,剿捻实大不相宜。昔之短者,今则愈形其短。明知必误大局,而犹贪恋权位,讳饰而不肯直陈,是欺君也;明知湘、淮各军相信颇深,而必遽求离营,不顾军心涣散,是负恩也。臣不敢欺饰于天庭,亦不忍负疚于隐微,惟有吁恳天恩,准开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实缺,并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臣以散员留营,不主调度赏罚之权,但以维系将士之心,庶于军国大事毫无所损,而臣之寸心无忝。
曾国藩摆出种种理由,请求开缺,但一句“臣以散员留营”则道出了他的真实想法,表示了他想留栈的寓意。此时,他仍对清政府抱有一丝幻想,认为或许会像以往历次战败那样,朝延降温旨以慰留,使其继续“剿”捻,直到将“剿”捻行动坚持到底。但当谕旨降下,却颇使曾国藩心寒,此次并非温旨,而是严厉地申饬,他在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说:
开缺辞爵之件,本拟三请四请,不允不休。昨奉十四日严旨诘责,愈无所庸其徘徊。大约一连数疏,辞婉而意紧,得请乃已,获祸亦所不顾。
可还没等曾国藩将“三请四请”奏疏发出时,他又接到了寄谕:
请再赏假一个月,在营安心调理,钦差大臣关防着李鸿章暂行署理。曾国藩俟调理就痊,即行来京陛见一次,以慰廑系。
朝廷冷硬的态度,使曾国藩且忧且惧。陈请开缺时,是以病体难支为理由,将钦差与两江总督一并开去的,因为他知道岂有不堪“剿”捻重任却可为两江总督一职的道理?但如果一旦不能回任两江总督,摆在曾国藩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回籍休养,一是驻京闲赋。这两处都不是曾国藩所愿去的。回家休养,这意味着他将从众人瞩目的位置上消逝,“大凡才大之人,每不甘于岑寂,如孔雀洒屏,好自耀其文采。林文忠晚年在家,好与大吏议论时政,以致与刘玉坡制军不合,复思出山。近徐松龛中丞与地方官不合,复行出山。二人皆有过人之才,又为本籍之官所挤,故不愿久居林下。”而自己能否与地方官友好相处,这一点曾国藩没有信心。驻京养病,他将成为政客们的众矢之的,在仇人、政敌的攻讦之中,他将无法获得片息的安宁。他不由得慨叹:“当乱世处大位而为军民之司命者,殆人生之不幸尔。”“余决计此后不复做官,亦不做回籍安逸之想,俱在营中照料杂事,维系军心,不居大位享大名,或可免于大祸大谤,若小小凶咎,则亦听之而已。”一连几天,曾国藩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善策。此时,他大有看破红尘之感,他的这种心态在一首名为《送梅伯言归金陵》的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金门混迹发苍苍,从此菰蒲岁月长。
人世正酣争夺梦,老翁已泊水云乡。
自彳番素业衡轻重,久觉红尘可悯伤。
只恐诗名天下满,九州无处匿韩康。
同治五年(1866年)十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又接到了朝廷谕旨,暂缓赴京陛见,令其回两江总督任,由李鸿章接任钦差大臣,专办“剿”捻事宜。
对于清廷朝令夕改的做法,曾国藩颇有微词,可回任两江毕竟是曾国藩眼下最好的去处。虽然一再辞奏,但见清政府批驳了御史参劾自己的两份奏章,且令其回任的决定不改,于是便不再推辞,派人将钦差大臣的关防送至徐州,交予李鸿章。同治六年(1867年)正月初六,曾国藩从周家口动身,正月十五日达到徐州,十九日接两江总督职。
历经二年“剿”捻,曾国藩无功而回,经历了这诸多的坎坷,他有所省悟:“此后总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吾亦不甘为庸庸者,近来阅历万变,一味向平实处用功。非委靡也,位太高,名太重,不如是,皆危道。”
§§第十四章 防算与诱胜:不该出的错绝对不能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