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山生日那天,一家人面对一桌寿宴坐着,只是没有高岭。
秋英招呼着家里人说:“好了,今天是你爸的七十大寿,都把杯子举起来,为你爸的健康长寿干杯!”大家把杯子刚刚举起,高大山拦住了大家,说:“慢!”他边说边看表,然后对王铁山说:“把你那个啥玩意儿拿来给我用用,我给高岭打个电话!他们的演习应该结束了。”
打完电话,高大山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他说:“你说大奎咋还不来,每年这时候早就该来了。”
秋英不高兴了,说:“你过七十大寿他就该来。你别急,也许过几天就该来了。”
高大山说:“大奎肺不好,这是老病了,老家的人得的很多,我爹我娘都是这个病去的。”
秋英说:“别瞎想,大奎才五十多岁。”
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高大山立即敏感地站了起来。
“谁呀。”他一边问着一边抢先开门去了。
门外站着一个人,肩上扛着一袋高粱米,看见高大山时,他突然说了一声:“爷爷,我可找到你了。”
高大山一愣,问:“你是谁。”
“我是大奎的儿子,小奎。”那人说。
“小奎?……快,快,快进来,你爹呢?”
“我爹,去了都两个多月了。”小奎进门后,把米放下,平静地说。
“咋,你说你爹去了?”
“我爹走之前跟我说,等新高粱米打下来,一定让我给爷爷送来,他说,爷爷这辈子就爱吃这一口。”
高大山慢慢地蹲下来,解开口袋,掏出一把高粱米在手里握着,眼角流下了泪水。
小奎说:“爷,我爹还说,爷爷你离开老家这么多年来,都没回去一趟,希望在你有生之年一定回去看一看,靠山屯也想你呀。”
高大山立即背过身去,一个男人和一个老人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几天后,高大山决定回家一趟了。夜里,他在卧室翻腾着衣服,找出了一身军装。
秋英说:“你这是干啥呀。”
高大山说:“收拾,收拾,回老家。”
秋英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回呀。”
高大山说:“那你陪呀。”
秋英坐下说:“老高,让我也回去吧,我也进你们高家门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回去一趟了。”
两人于是跟着小奎,一起回了靠山屯。
进村的时候,小奎一边一个扶着他们往家里走。走到院门前时,高大山停住了。
大奎媳妇领着一家人出来迎候。大奎媳妇见了高大山和秋英,颤巍巍地喊一声:“爹!娘!您二老可回来了!”
高大山颤声地说:“你是大奎家的?”
大奎媳妇说:“爹,娘,我就是你们的媳妇。进门四十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二老,媳妇给你们磕头!”
她颤巍巍地跪下,孙子,重孙,一大家子都一起跪下。
秋英也赶上前扶她说:“快起来快起来,你也这么大岁数了,这使不得!”
大奎媳妇说:“娘,爹,我岁数不大,就是岁数再大,在公婆面前也是媳妇。爹,娘,这就是咱家,快进家吧!”
众人齐齐地说:“爷爷奶奶进家吧。”
高大山被眼前景象感动了,望着跪满院子的人,老泪纵横。
高大山说:“这就是我留在靠山屯的骨血,我高家的骨血,高大山我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真高兴!”
进了屋,高大山一眼瞅见当初自己一家子和大奎的合影,旁边是大奎的遗像。
高大山望着这张遗像,突然大恸,回头对大奎媳妇说:“大奎在哪?我的孩子在哪?我要去看他,这会儿就去!”
大奎媳妇说:“爹,你已经到家了,歇歇再去吧!”
高大山说:“不,现在就去!”大奎媳妇急回头张罗说:“小奎,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你提着,跟我陪你爷去上坟!小奎媳妇,你在家陪你奶奶!”
一行人来到了老高家坟地。大奎媳妇在前面引着路,她在一处坟前停下对高大山说:“爹,这是我爷我奶的坟,旁边就是我姑的坟。”说完,她和小奎上前祭奠了一番。
高大山说:“你爷奶的坟不是早就没了吗?”
大奎媳妇说:“这是大奎后来修的,还为我姑修了一座空坟。”
高大山在两座坟前长跪不起,他的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哥,哥,快救我……”
高大山说:“妹妹,小英,没脸见你的哥回来了!爹,娘,不孝的儿子高大山回来了。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英,我没有把她带大成人,我今天向你们请罪!看看今天高家的子孙吧,人丁兴旺,你们该高兴。”
他磕了三个头。泪水在眼里打圈,却忍着,坚持着不让它流下来。
大奎媳妇大声地喊着:“娘,大奎,爹来看你了,你活着的时候那么想让爹回来一趟,不就是想领他到娘的坟前瞧一眼吗?这会儿爹回来了,爹到底回来看你娘和你了!”
高大山皱着眉头看着。大奎媳妇和小奎跪下给两座坟点纸。
高大山默默地看着。
大奎媳妇站起,待完全平静之后,说:“爹,你儿子的坟你也见了,咱们回家吧。”
高大山被动地跟她走两步,突然一回头,啊的一声,爆炸般哭起来。
大奎媳妇说:“爹,爹,你咋啦?”
高大山像方才那样突然地止住哭声。
小奎说:“爷,咱走吧。”
高大山说:“你们先走,我想一个人跟大奎呆一会儿,把篮子也给我留下。”
小奎看大奎媳妇,大奎媳妇默默点头。小奎将手里放纸钱的篮子交给高大山。高大山轻轻摆手,让他们离开。
大奎媳妇和小奎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坡。
高大山待他们走远后,在大奎坟前蹲下来,开始点纸。他把点着的纸朝大奎娘坟前也放了一束,然后回到大奎坟前。
高大山一滴滴落泪说:“大奎,孩子,这会儿就咱爷俩了……这些年你每一次去,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想让我回来认认你娘的坟……可我不是一个人哪,我有我的职责,我还有一个家呀……我知道,你娘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可是我咋回来呢……我老高这一辈子,第一对不起的是你姑,第二对不起的是你,第三对不起的就是她了……”
高大山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是个革命军人,我不相信人死有魂啥的,可我也是个人,有感情啊。我知道你这会儿啥也不会知道了,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孩子我心里想你呀,你这么早就去了,我心里难受,你走了,有些话我就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了……以前,你每次来,我都跟回了一次靠山屯似的,现在你不在了,有谁还给我去送高粱米呀……孩子,爹想你呀,我这辈子,没为你做啥,你怪爹吗?”
后山有座早年修的水库,刘二蛋、小奎陪高大山走上山顶,回头看着辽阔的水库。
刘二蛋说:“大山哥,自打你帮屯子里弄回了炸药,俺们就年年干,年年干,一年干一点,整修了八年,到底把水库修成了!大山哥,亏了你了,要不是你,咱靠山屯人咋能吃上大米呀,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高大山大声喊:“好!八年修一个水库,只靠自己的力量,乡亲们了不起!”
刘二蛋说:“自打修了水库,一年一年的就再不遭灾了。大山哥,乡亲们念叨你呀!”
高大山一挥手说:“那算个啥!应该的应该的!”他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山顶上醒目地立着一座高碑。
刘二蛋说:“大山哥,你看看那是啥?”
高大山说:“那是啥?”
刘二蛋说:“去看看就知道了!走,去看看!”
高大山说:“看看就看看。”
走到高碑跟前,高大山才看清高碑上写着:高大山将军碑高大山一惊,回过了头去。
“你们真的给我立了块碑?”
“可不是咋地。上头的文儿还是请城里的先生编的哩,不信你念念!”刘二蛋说。
高大山回头往下看着碑文上的自己。
高大山,本县靠山屯人,出身农家,早年参加革命,戎马一生,战功卓著……公历纪元一九六○年,我县遭水灾,靠山屯四百六十余口无越冬棉衣,将军多方奔走,筹得救命棉衣五百余套,棉被二百余条,全屯灾民得存活命,功德施于当世,恩泽被于子孙……凡我屯人,世世代代应不忘将军大恩,故立此碑。靠山屯全体乡民××××年××月××日看完碑文,高大山转过身来,他看了看眼前的刘二蛋,看了看山下的屯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脚下。刘二蛋连忙上前将他拉起。
“大山哥,你这是干啥?你咋跪下了?”
高大山却不让他扶,他就那样久久地跪着,嘴里喃喃地说着:“我高大山,何德何恩呢?靠山屯呀,我对不起你呀!十几岁我离开这里,那时我恨这里呀。那时,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妹子小英,也死了,还有王丫,那时我就发誓,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回来了。”
高大山说着说着,不觉潸然泪下,声音随着也哭泣了起来:“可现在我回来了,我在外面漂泊了大半生,我又回来了。我高大山,没给家乡做过啥功德,我心里不好受哇!”
刘二蛋在一旁拉着高大山。他说:“大山哥,啥也别说了,六○年你救了一屯子人,要不是你批给我们炸药,这水库咋能修起来,一屯子人一直念着你的好哇。”
高大山这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高碑,对刘二蛋说道:“二蛋兄弟,明天组织人,把它推倒。”
刘二蛋说:“这是干啥,大山哥你这不是往靠山屯人心窝子里插刀子吗?”
高大山说:“你们要是不推倒也行,反正我不那么看,这块碑是立在我高大山心里的一个耻辱桩,一看见它,就在我心上抽鞭子,让我高家不忘靠山屯父老乡亲的恩德,高天厚土,苍天在上,我一个小小高大山有何德何望呀……”
刘二蛋说:“大山哥,快别这么说。”
第二天,高大山带着秋英,爬到了村后的山头上,他告诉她:“落叶归根,我要是死了,就埋在这里,这里有我一大家子人,有爹,娘,还有小英妹妹和大奎,到时我就不寂寞了,也不想家了。”
“那我呢。”秋英问。
“到时你也一快来呀,跟我躺在一起。”
“咋地,你还没吃够我给你做的猪食呀?”
高大山深情地一把揽过秋英的肩膀。
“我的好妹子,这辈子,吵吵闹闹,风风雨雨的,让你受苦了。你说句实话吧,这辈子嫁给我后悔不?”
“后悔有啥用哇,都快一辈子了,要是还有下辈子,我只给你当妹妹,不当老婆了。”
“这么说你还是后悔了?”
“后不后悔的,你自己琢磨去吧。”
高大山的眼里笑了,笑眼里慢慢地渗出了亮晶晶泪水。
秋英顺势把头倚在高大山的肩膀上,她的眼里也悄悄地闪出泪花。
两人默默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