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英终于回来了。
但回来的秋英却把大家吓坏了,她进门的时候,高大山和孩子们正在吃饭,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
秋英身上穿的,是孩子从来没有看见她穿过的衣服。那是一身不合体的乡下的旧衣服。
最先说话的竟是高岭,他大声地说:“哎,你是谁?咋上俺家来了!”
秋英眼泪流出来说:“高岭,高敏,高权,你们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高敏这才大叫一声:“妈,是你?”
秋英无力地叫了一声:“老高……”便倒在了门里。高大山赶忙快步过去把她扶住。
“哎,咋回事咋回事!你咋弄成这样了?别说孩子们不敢认你,我都不敢认你了!”
高大山说:“高敏,快给你妈拿碗水来!”
高大山说:“不至于吧,你在关里遇上强盗了?”
秋英摇摇头,先将屋里的人一个一个地看了一遍。
高敏说:“妈,你到底是咋啦?”
秋英的眼睛最后落在了桌上的馒头上,扑过去抓了两个,就先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高大山说:“你到底是咋啦,先也说句话吧!”
秋英说:“你们这会儿啥都别问我,我都两天一夜没吃过饭了,让我先垫垫吧!”
说着,只顾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的馒头,没吃完一个,就被噎住了,吓得高大山赶紧帮她不停地捶背。但秋英并没有停下手中的馒头,她一边由高大山给她捶背,一边惊天动地地吃着,吃得高敏几个一个一个目瞪口呆的。
吃完了馒头,秋英才坐下来告诉他们,她拿去的衣服,全都送人了!
高敏不由惊讶起来,说:“妈,你把你的好衣裳都送了人?”
秋英说:“嗯。老高,我这回探亲回娘家可是太值了!翠花嫂子一家待我可好了!”
高大山说:“你以前不是叫她翠花婶吗?咋又成了翠花嫂子了!”
秋英白高大山一眼,说:“本来我就不该叫她婶,这回一进他们家,翠花嫂子拉着我的手就没松开,一口一个秋英妹子,那个亲热!她男人又是杀鸡,又是打酒,吃饭的时候把我让到上首,自己坐在下手,不停地给我夹菜……女人哪,还是有个娘家好!”
“那后来他们咋就脱了你的衣裳呢?”高权觉得不可理解。
“胡说!”秋英说,“衣服是我自个儿脱给他们的。老高你想想,我成了翠花嫂子的妹妹,她那么多闺女都围着我,一声声地叫我姑,看着我身上的衣裳,稀罕得不得了。你说,我都成了她们的姑了,去的时候也没带啥见面礼,她们既是稀罕,我就脱给她们吧,就算是见面礼了!”
高大山于是笑开了,他说:“这个翠花嫂子的闺女一定不少,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回来!”
秋英说:“我乐意。我就这么回来了,你还不认我了?告诉你,我还答应翠花嫂子了,我说我男人高大山是团长,以后家里要是有啥事儿,就到队伍上找你妹子和妹夫。说不定过些天,他们就要来了!”
这话却把高大山吓得不敢说话了,但秋英却骄傲地站起身来,环顾自己的家,说:“好,叫我看看,我不在家这些天,你们是咋过的!”
说着就进厨房到处乱翻了起来。最后发现米也没有,面也没有,菜,什么也没有。她惊讶了,说,“我不在家这些天,你们咋过呢?”高岭说:“妈,我们天天打食堂里打饭吃。”
秋英呵了一声,就在她准备去买面的时候,发现粮票不见了。“哎,老高,你们谁动我的粮票了?我的粮票哪去了?”
高大山只好看着高敏,高敏看着高权,高权看着高岭,三个孩子一个看着一个,然后,一个跟着一个准备溜到门外。
“你们三个,给我站住!”看他们的样子,秋英已猜出了什么了。“快说,是不是你们拿走了我的粮票?”高敏说:“没有哇。”秋英的巴掌于是高高地举了起来,但她不知落到哪一个孩子的头上。她说:“没有粮票咱们家就甭过日子了!谁拿了快说!赶快还给我!”
秋英最后拉住了高权,说:“高权,你是好孩子,跟妈一心,你说!”
不等高权出卖,高敏自己站了出来,她说:“妈,我自己说好了,是我拿家里的粮票换烧饼吃了!”
秋英说:“换烧饼吃了?你真行啊你!换了几个,剩下的粮票呢?”
高权说:“那些粮票她全换光了!”
秋英吓了一跳,说:“高敏,这是真的?你真把家里的粮票全换烧饼吃了?”
高敏点点头,秋英一下就狠起来了,举起手朝高敏打来,高敏哪里给打,绕着屋里到处乱跑。
秋英说:“你看我打死你不打死你!现在吃粮食全靠粮票,你都给我换光了,咱一家子这个月吃啥?看我不打死你!”但她就是追不上高敏。最后高大山上来了,他说:“算了算了,你再打她,那粮票它也不会自个儿回来了,咱就买点代食品吃吧,反正这个月也不剩几天了……”
秋英说:“那晚上吃什么呢?”
高大山说:“你给吃什么就吃什么呗。”
晚饭的桌面上,秋英果真就只给他们煮了几个土豆和红薯,弄得大家都愣了。
“愣什么?吃呀?你们把粮票都给吃了不吃这个吃什么?”
高大山只好先拿起一块红薯,吃了起来,好像吃得挺快乐的。孩子们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也吃了起来。这时,高大山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秋英,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家里都被你们弄成这样了,还有啥好消息?”
“你听了保准高兴!”高大山说。
“那就快说!”
高大山说:“你离开家这些天,尚参谋长和李处长都调守备区去了,一个在司令部当参谋长,一个到后勤部当部长,他们一走,家属也跟着走了,这下子团服务社就空出了两个位置……”
“真的?”秋英又是大吃一惊,接着唠叨了起来,“你看人家,都调回东辽城了,就剩下我跟着你,还在这山沟里待着。哼,高大山,我看人家谁都比你有能耐!”
高大山生气了说:“哎,你还听不听了?”
秋英说:“听啊!”
高大山态度和缓一点了,说:“啊,是这样。昨天后勤处新提的何处长跟我说,他想让你去服务社工作。”
秋英一下就高兴了,差点要跳起来。
她说:“那好啊,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高大山说:“我还没说完呢。他可不是让你去当一般的售货员,他说现在服务社群龙无首,得找个能镇得住那帮老娘们儿的人去当主任。他说要让你去!”
秋英大喜过望,说:“要我去当服务社主任?”
高大山说:“你先甭高兴,我根本就没答应!”
秋英一下就急了:“哎人家何处长叫我去当主任,跟你啥关系?你干吗不答应?”
高大山说:“你一天工作都没参加过,当个售货员学学还凑合,当领导,不行!”
秋英怒起来了,她大声地说:“高大山,你咋知道我不行?噢我明白了,你是看不起我!我嫁给你这么些年了,你就压根儿没瞧起我过!”说着,竟呜地哭了起来,她说:“高大山,我一辈子在你眼里就永远是那个你打战场上捡回来的要饭丫头!不就是个服务社吗?三间房子,五个家属,煤油香烟手电筒,天天早上组织一回政治学习,就这点子事我还不会干?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要是这样,我还跟你过啥?我不跟你过了,我跟你离婚!”
高大山说:“你这是哭啥,我说你干不了你就干不了?这个政治学习你就组织不了?”
秋英一下抹掉了眼泪,说:“哼,我今儿还不哭了!政治学习我干吗就组织不了?不就是读报纸吗?我不会念还不会让别人念?没吃过猪肉我没见过猪跑?行,高大山,我不跟你说了,跟你说也没用!我这就去找何处长!我要告诉他,这个服务社主任,我当!干好干不好,我干上一段你们就知道了!哼,革命解放生产力,革命解放生产力这句话过去常挂在你嘴边上,现在我也要革革命,把我自己这个生产力解放解放!这个主任,我还非干不可了!”
说完,抬腿出门而去。
走到门口,又回过了头来。
“高大山,想让我再像以前那样整天留在家里给你们当老妈子,办不到了!没这一天了!”
高敏觉得奇怪,说:“我妈怎么啦?”
高大山说:“你妈呀,也当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