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买了间车库，毛坯房，得找人打理墙面和地面。上街找过好几拨“游击队”，谈判都告破裂，才二十几个平面，活少，工钱不多，人家都爱理不理。走投无路，才想起了老同学，电话打过去，答复异常爽快，“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这小子义气，从不拖欠民工工资，近些年开装修公司发了，手下有好几十号民工，都愿死心塌地跟着他干。
翌日一早，接到同学的电话，我赶紧下楼，一辆黑色广州本田已停在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中年汉子。“这是老王，我们公司最好的师傅，交给你了，我有事先走了。”话音刚落，同学已发动车子，屁股一冒烟走了。
仔细打量老王，黑且瘦，裤腿上还沾着水泥浆，斑斑点点，浑身上下透着专业和精干。我客气地叫他王师傅，他憨憨地笑，说甭客气，叫我老王，嗓门大得惊人，冷不妨把我吓一大跳。我又给他递上一支香烟，他果然不客气，右手接过香烟，左手已熟练地掏出打火机，“啪”点上，美美地吸上一口，顿时烟雾缭绕。老王赞叹道，好烟！我忍不住大笑，看得出来，老王是个爽快人，见面才两句话，我们之间已无半分隔阂。
材料早已买好，立马开工。这才发现，老王的烟瘾着实不小，干活时，嘴上的香烟几乎不断火。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说，老王，反正咱又不赶时间，不如坐来下歇会儿，抽完烟再干吧。他嘿嘿一笑，说习惯了，不碍事，说话时嘴上依然叼着半截香烟。那样子，既滑稽又亲切，让我想起电影《功夫》里的包租婆，这两人倒是绝配。
中午，请老王到家里吃饭，我们边喝边拉家常。老王的谈吐和见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十几年的城里生活，已让他变成了半个城里人，连乡音都听不出来了。我说，看你的年纪，儿子该上大学了吧？提起儿子，老王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别提了，那小子不争气，差点没把我活活气死！几杯下肚，老王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老王其实不老，五十岁不到，家在四百公里外的小山村，因为人多地少，十几年前，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欠了一屁股债。有时候，上门讨债的人前脚刚走，媳妇后脚就寻他大吵一架，生活的重担，往往会把人的脾气压坏。看到村里的青壮年大多都外出打工，赚了不少钱，他也跟着进城，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
第一次进城，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几乎头晕目眩，还闹过不少笑话。他有力气，干活卖力，却听不懂包工头的口音，人家叫他挑沙，他去搬砖，结果可想而知，干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打道回府了。
迫于生计，老王又去了城里。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每次回家，总要苦口婆心地教育儿子一番：你要好好用功读书，将来考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别像你爸，大字不识，一辈子没出息。儿子每次都懂事地点头，这让老王宽慰不少。
哪曾料想，才过了几年，儿子初中刚毕业，再也不肯上学了，还说要像老爸一样进城打工。得知消息，老王差点没气死，当时就想回家揍他一顿，但考虑到来回的路费，还得耽搁两天工，只好长叹一声，由他去吧。
儿大不由父，老王终于认命。两个月后，儿子果然进城了，父子重新租了间大点的房子，住在一起。儿子刚来时并不顺利，换了十几个地方，后来在一家大酒店当了服务生，挺得老板赏识，总算稳定下来。再后来，老王的媳妇也来了，专门照顾爷俩的生活起居，家里的田地都转包给了邻居。老王一家三口从农村包围城市，终于胜利会师。
我说，老王，你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妻贤子孝，不错了。老王显得不屑一顾，这小子就是毛病太多，抽烟、喝酒样样精通，花钱大手大脚，衣服又不能当饭吃，干嘛要买那么贵的，还只认名牌，气死我了！说这话时，老王正右手夹着香烟，左手端着酒杯，我扑哧一笑，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老王一愣，赶紧打量自己，不禁哑然失笑。
同学果然没有吹牛，老王手艺精湛，两天后，车库已焕然一新。走的时候，我给他工钱，他却死活不肯收，说老板平时待我们不薄，老板的朋友就是我老王的朋友，既然是朋友的事，哪有收钱的道理？老王理直气壮，声若洪钟。我争不过他的雷公嗓子，只得缴械投降，说要不这样，改天我请你们全家吃饭，顺便帮你劝劝儿子？好，老王爽快地答应。
几天后的周末，我把老王两口子接过来，地点当然定在他儿子上班的酒店。第一眼见到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我突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原来根本不是老王说的那么回事！小王比老王高出半个头，西装革履，神采奕奕，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已升职为酒店大堂经理，手下管着好几十号员工。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我根本不敢想象，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会是民工后代。
小王端着酒杯过来，热情地向我们敬酒。我说，老王啊老王，这就是你不对了，瞧你这儿子多出息，还不知足啊？老王嘿嘿地笑，脸上露出些许得意，嘴上仍不服软，你别看他人模狗样的，毛病多着呢：喝酒、抽烟，不会过日子，钱挣得比我多，却没攒下几个子，他抽一盒烟抵我三盒……小王满脸委曲，急忙分辩，我爸是死脑筋，您甭听他瞎说，干我们这行的不喝酒行吗，太便宜的烟又拿不出手，在外面交朋友总不能太小气吧？老王哑口无言。
席间，我问老王，今后有何打算？老王酒醉微醺，脸上略有无奈，等攒够了钱，就回老家盖间新房，再给儿子娶媳妇，落叶归根，总不能在城里打一辈子工吧？一旁的小王却已按捺不住，打死我也不回去，我要留在城里，将来娶妻买房，落地生根。老王霍地起身，反了你小子，刚要发作，却被媳妇一把按住。媳妇一瞪眼，老王顿时哑火，偃旗息鼓，再不敢造次。瞧这一家子，把众人全逗乐了。
从酒店出来时，小王坚持把我送到大门口，又给我敬烟，说欢迎下次再来，我给您打折，我说好。刚走出几步，小王又追了上来，说有机会您帮我劝劝我爸，改改他的老思想，您有文化有见识，他肯定听您的。我已有些飘飘然，满口答应，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走到半路，被凉风一吹，酒醒了大半，我忽然想起，自己本来是答应了老王，要帮他劝劝儿子的，现在倒好，又答应帮儿子劝父亲了，我不禁哑然失笑。
一对父子，两代民工，浅浅的代沟，温馨荡漾。每每想起老王父子，我依然忍不住会笑，有梦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