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独自一人开车从山东来到千里之遥的宁夏运送一批农用车。往回返的路上,路过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在一户人家里简单吃了饭,给车加足了水。车子刚开动,隔着反光镜,发现车后不远处有个老人一手提着一个篮子,一手用力挥着。老人后面紧跟着一个小姑娘。
我四下里看了看,周围没有别人,断定老人是喊在我。我很纳闷:这俩人我不认识,他们喊我做啥?莫非想搭车?我刚想停车看看,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出差在外,欺蒙拐骗的事碰到不少,还是小心行事为妙。于是,挂上档就走。
隔着反光镜,看到那个老人踉踉跄跄跑着,一手紧抓着篮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挥着。后边的小姑娘也用力挥着手。我不忍心再走了,赶紧停下车。老人呼哧呼哧赶了上来。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一老一少:老人气色灰暗,70多岁年纪,又瘦又小,头发干干巴巴。老人大口喘着气,干裂的嘴唇下几根长长的黄胡子一下一下抖动着。那只提着篮子的手枯瘦如柴。我看到,篮子里盛着满满一篮子红皮鸡蛋。一旁的小姑娘约摸十四五岁,扎着两根短短的小辫,红红的脸蛋上镶嵌着两个深深的酒窝。此时,她正侧着身子,低着头,一只手扶着老人,另一只手使劲绞着衣角,脚下回搓着一块小石头。
我问老人有什么事,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老人问我,你是山东五莲的?我点点头。老人说这是我孙女,他刚放学回来,说街上来了一辆山东五莲的车。我一听就赶紧出来,不想耽误您赶路。
老人告诉我,他姓葛,老家是临沂莒县。我告诉老人莒县现在已经划归日照市。老人怅然若失,喃喃地说:划归日照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日子真不紧混。
老人接着说,50年前,他父母双亡,自己只好远到宁夏投亲,不想亲戚早已搬走了,自己又害了一场大病,举目无亲,是一个好心的老人收留了他。一年后,他便娶了老人的女儿,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老人叹了口气说,50年了,也不知道村子变得啥样子了,那几个老伙计还在不,村里人还记得我不。说到这里,老人眼睛润湿了。老人说,我知道你回五莲路过莒县,麻烦您老把这篮鸡蛋捎回去,告诉俺村里的人说我还活着,现在宁夏某某村。说着老人把鸡蛋递给我。我仔细一看,那些鸡蛋都是纯一色的红皮,一般大小,看得出是精心挑选的。
我问老人,您何不跟我一起回去看看?我再把您捎回来。话音刚落,老人泪眼汪汪地说,老了,回不去了。
我问这篮鸡蛋给谁?老人说,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就作为我的一份心意,送给我的那几个老伙计吧。
就要走了,老人含着泪水,一再叮嘱我千万别忘告诉村里人我还活着,生活很好,不要挂念。
车子发动了,老人突然又撵上来,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你下次再来这里,可不可以给我带一包老家的土?还有,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到他家老屋看看,看看那屋还在不,屋前的那棵全村最大的楝枣子有没有了。老人说完,热切的期待着我。
我能理解一个游子的心,当即答应了。见我答应了,老人再次紧紧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拜托了,拜托了。接着,长吁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下子老了许多。
就在我转身上车的时候,突然听到老人说:老乡,一路走好!“老乡”,这是多么亲切的称呼啊。刹那间,我的眼睛润湿了。我咬了咬嘴唇,赶紧驱动车子向前赶去。
车子走远了,回头望去,老人和他的孙女还站在村头那个最高处。我已不忍心再回头看下去,遂一心一意开车前行。
回到五莲,我专门去了莒县一趟,按照老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个村子。老人的老屋早已被一排新房子取代。他最好的一个伙伴也在不久前去世了。我只好找到村委会,说明来意,将那篮子鸡蛋交给村主任,让他向村里人转达老人的一片心意,请他告诉村里人老人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几个月后,我再次出差来到宁夏,来到上次经过的那个小村子,打听到老人的家。却发现老人的门口两侧挂着两杆白幡。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正在这时,老人的孙女从屋里出来了,她一眼认出了我,很高兴地让我到屋里坐。
小姑娘泪眼汪汪地告诉我,爷爷一年前得了绝症。爷爷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回老家一趟看看。叔叔您走后,爷爷怕错过了,每天都到村头看几趟。前几天爷爷突然病情加重,昨天刚刚去世了。
我涌起心里一阵巨大的酸楚。我决定前去看看。我随小姑娘来到村岭,来到那座低矮的新坟前,我朝着坟头深深的三鞠躬,说:老乡,我来看你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黄土,抓起一把,轻轻地向着新坟撒去。微风扬起了一阵尘土,迷蒙了我的双眼。泪光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正笑眯眯地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