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这几天心里透恣。川里人都知道,张老汉是个的心里有事藏不住的主儿。你只要瞅一瞅他的嘴巴就不免看出张老汉肯定有什么喜事。你看他,一连几天,脸上一直笑嘻嘻的,嘴巴都合不拢了,走路都屁颠屁颠的,逢人也爱开口说话了,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
说来这事确也值得高兴。几天以前,张老汉刚刚得了一床新被。这是一床簇新的花被,最扎眼的是被上印着的那朵鲜艳的荷花和那两只在荷叶下戏水的鸳鸯,真是活灵活现。张老汉对这床花被宝贝似的爱惜得不得了。他把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炕头上——张老汉在这之前是从来不叠被子的。这还不算,张老汉逢人就显摆:李乡长真好,不光给我送了肉、蛋,还给了我一床新被子。你们没见,那被子上的鸟儿跟活的似的,水纹儿都动起来了。我老汉真是有福啊,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老了老了还能盖上这样好的被子。今年我这年过的有滋味了。
张老汉是川里村的光棍子。自小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三间破屋头,穷得叮咚响,人又没个好长相,麻子脸,阔嘴巴,佝腰驼背的,体力活干不动,谁家姑娘愿意跟?庄稼误了误一季,婚事误了误一辈。前些年,偶尔有人给啦故个泼伙(离过婚的),一看他那个熊样子,人家扭头就走。张老汉再也没说上媳妇。就这样成了老光棍。
张老汉说不上媳妇,便没了心思过日子。眼瞅着人家的日子如发面饽饽,天天见涨,张老汉家却近视眼养了个小瞎子,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终于成了全村首屈一指的困难户。这不,都快腊月23了,家家户户都出来进去忙着割肉买鱼,置办年货,可张老汉是两手空空,啥也没买,事实上也没钱买啥。
此时,张老汉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满屋子撒目着。目光落在炕上那床破被上,那床被子已经盖了几十年了,棉絮都露出来了,破成了一团烂狗肉。今年天气特别冷,大雪不断,张老汉家冷得象冰窟,人进去冻得打得瑟。张老汉做梦都想多盖床被子,这样就好过冬了。张老汉想被子比当年想媳妇还着急。看着家家户户冒炊烟,闻着满街的肉香味,张老汉心里那个凄凉劲甭提啦,就差捏着鼻子哭娘了。
老人言:什么娘什么女,什么人什么福。张老汉也算是个有福的人。这不,说福福到。腊月23这天上午,张老汉正在家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突然,“咯吱”一声,破板门子开了,村主任老刘抱着一袋子面,咧咧趄趄地进来了,后面还紧跟着两个人。这俩人,一个胖一个瘦。瘦的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胖的抱着一床大花被。张老汉愣了,这是干啥的?刘主任见张老汉发楞,说道:老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接下!
张老汉小跑着步上前接过东西,又从屋里拿出几个小交叉(板凳),刘主任这才介绍说,这位是咱镇党委李乡长,这位是党委马秘书,他们是来慰问你的。张老汉赶紧上前握住李乡长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李乡长也没进屋,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说自己还有个重要会议参加,以后有啥困难尽管找我。
送走李乡长,张老汉心里那个恣啊,他最恣的不是有了米有了面,主要是有了那床大花被。张老汉一遍遍轻轻摸着那床花被子,颤抖着手,眼泪都哗哗地流出来了。张老汉太高兴了,当天抱着那床被子围着村子显摆了一圈,逢人就说人家李乡长好,惦记着俺这老光棍。张老汉从来没盖过这么高档次的被子,不由得他不高兴不显摆。
张老汉抱着被子转了一圈回来,就恭恭敬敬、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炕头,又找了一块旧薄膜,严严实实的盖起来。他怕那霎屋顶掉下块泥坯弄脏了被子。
天刚擦黑,张老汉就吃了饭,准备睡觉——因为张老汉不仅想及早体验一下盖新被子的滋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被上的鸳鸯戏水图案,早就让他想入非非。
张老汉刚小心翼翼的打开被子,这时,村主任急急忙忙进来了,气喘吁吁地说,老张,这被子别急呼盖,村里刚刚接到乡党委办公室马秘书电话,说明天县电视台要来村里采访李乡长帮扶你家的事,马秘书特别嘱咐说被子是李乡长夫人亲手做的,不要弄脏了皱了,准备上电视用。张老汉一听上电视,忙问:这上电视不花钱?村主任笑了说:一分不花,白上。张老汉列着嘴笑了,一边说着“那敢情好,那敢情好”,一边赶忙把被子叠好,来回压了压,重新板板整整地放在炕头上。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张老汉虽然冻得直打哆嗦,可想到明天的记者录像,也就忍着没盖。
第二天,县电视台记者来了,对张老汉进行了现场采访。李乡长和张老汉当晚一起出现电视新闻。李乡长一脸谦虚。张老汉咧着大嘴,笑眯眯地抱着花被子,连声说着感谢李乡长、感谢党感谢政府的镜头便出现在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村里人都说张老汉笑得真好看,真幸福。有几个老人羡慕说,张老汉真有福,乡长给了他一床花被子,看人家老来活得多滋润……
第三天晚上,张老汉刚掀开花被子上的薄膜,村主任老刘又急急忙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刘,这被子还不能盖,刚刚接到党委紧急电话,明天市电视台要来采访咱县党员干部帮扶困难户的事,这被子还要有大用场。
张老汉一听咧着嘴笑了,一边说着“幸亏你来的及时,要不我盖了,被子弄皱了脏了,那多不好”,一边赶忙把被子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来来回回压了压,板板整整地放在炕头上。
第二天,市电视台记者来了,对张老汉进行了现场采访。当晚,李乡长、张老汉一起出现在市台新闻节目中。李乡长还是一脸谦虚,不过脸上微微透着笑意。张老汉呢,仍然列着大嘴巴子,笑眯眯地抱着花被子,一迭声地说着感谢李乡长党感谢政府的镜头便出现在市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村里人都说张老汉笑得真好看,真是幸福极了。
很多都知道某某县某某村有个幸福的张老汉,乡长给了他一床新被子。不少老人都眼馋得慌,故意说给儿女听:看看人家某某地方的那个老汉活得多幸福,多滋润,我要是有人家一半就知足了……
第四天晚上,张老汉又早早吃了晚饭准备睡觉,刚掀开花被子上的薄膜,村主任老刘又急急忙忙跑进来,大口喘着粗气说,老刘,这被子今晚还不能盖,刚刚接到党委紧急电话,明天省电视台要来采访咱们市党员干部帮扶困难群众的事,这被子还要上电视。
张老汉一听,心里有些不高兴:又来拍电视,这被子啥时候我才能盖上?张老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说出来。村主任走了,张老汉这才慢慢吞吞地将被子叠好,放在炕头上,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咋的,那被子上没盖薄膜。张老汉心里闷闷的,衣裳也没脱,倒头就睡,可怎么也睡不着。
这晚,张老汉头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省电视台记者来了,对张老汉进行了现场采访。当晚,李乡长和张老汉又一起出现在省台新闻节目中。李乡长仍然是一脸的谦虚。张老汉照旧列着大嘴,笑眯眯地抱着花被子。村里人都说李乡长眉眼里都透着笑。只是觉得奇怪,张老汉这次表情却很不自然,笑得也有些勉强,有的甚至说张老汉不是在笑,那样子简直像哭。
一碗“红烧肉”
小时候我家很穷,肉、鱼什么的除了过年,平时饭桌上是难的一见的。每年我生日,更是从来不敢奢望父母给做口好吃的,顶多有一个煮鸡蛋吃就很幸福了,就这一个鸡蛋母亲还要掂量老半天。
八岁那年秋天,一天中午午睡时候,偶然听和我一张课桌睡觉的波说,他中午吃红烧肉了,是在县城工作的叔叔带来的,那红烧肉一方块一方块的,红红的、软软的可香了,他一口气吃了好几块。他的话顿时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惹得我咕咚咕咚直咽唾沫蛋子。我暗地里发狠,到过生日的时候,打死也要吃一次红烧肉。
从八月桂花浓的那一天,我掰着指头开始倒计时,一天、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过去了……一直数到九九重阳节,好不容易转到了十月。
十月的天气已是寒意料峭。庄家已经收割完了,再过十来天就是自己的生日。我心里又激动又紧张。几次想对父母提出红烧肉的事,可每次看到父母亲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几天过去了,眼看生日逼近,我终于痛下决心,在饭桌上跟父母亲说出了自己的那个要求。我话一出口,全家人都愣了,哥哥姐姐一个个端着饭碗瞅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父亲用那双带着忧虑的眼睛看着我,眉头紧蹙,半响不说话。母亲也是怔怔地看着我,正在吃饭的筷子举在半空,像被人使了定身法。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饭碗,挺直身子,做好了挨父母揍的准备。因为之前兄弟姐妹中从没有谁敢提这样过分奢侈的要求。
空气好像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一直没听到父母说话,我以为他们没有听清楚,又大着胆子重复了一遍:过生日我要吃红烧肉!话音刚落,只听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生日还早着呢,放心吧,娘一定做红烧肉给你吃!”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咕咚”,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父亲怔怔地看了母亲一眼,说:“好了,都快吃饭”。那夜,我睡得格外香甜,梦中看见我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吃着。身旁的那些小伙伴们一个个馋的吧嗒嘴,我把一块大的叉碎,分给每一个小伙伴,他们一个个都咯咯地笑了……
早晨,我从甜梦中醒来,发现父亲早已不在了家,母亲也早早起了床忙着做早饭。直到晚上,还没见父亲回来。我奇怪地问母亲,母亲淡淡地说:你大去给人家帮工了,过几天回来。
生日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兴高采烈地蹦跳着跑回家,满心欢喜地等着吃红烧肉。可到了晚上,父亲还没有回来,饭桌上也没有什么红烧肉,母亲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心里失望极了,呜呜咽咽哭起来,饭也没吃,哭着哭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正睡着,我被母亲叫醒了:小四,来,吃红烧肉了!我惊喜地睁开眼,用力揉着眼睛,只见母亲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碗,碗里黑乎乎的,散发着浓浓的香味。父亲站在一旁,身上那件黄衣服上沾满了的厚厚的白色灰尘,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一骨碌爬起来,端起碗,拿起筷子就往碗里叨。但筷子刚到碗边的时候又迟疑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红烧肉。我想起波说的他吃过的红烧肉是一方块一方块的,我再次仔细瞅了瞅,这才看清碗里的东西的确是呈方块状的,这才放心地吃起来。你完全能想象得出,我的吃相有多贪婪。一碗肉不消片刻就被我消灭掉了。
第二天,我发现父亲腿上缠着布带,有血从布带上渗出。我问母亲大怎么了,母亲没有说,我也就很快放下了。
这天上午,当我将半夜吃红烧肉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伙伴们听的时候,他们几个那个馋想甭提有多难看。这顿红烧肉就这样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了我童年生活中最深刻最甜美的记忆。
后来,我出村上了初中、高中,又念了大学,分配到城里成了一名公家人,之后又在城里娶了媳妇安了家,过起了真正城里人的生活。这期间,进过无数饭店酒楼,吃过很多次红烧肉,可每次总觉得都没有那年母亲做的红烧肉香。
几年前的一天,我带着一盆红烧肉回乡下老家看望母亲。夕阳西下,母亲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纳鞋垫。落日的余晖洒在母亲身上,将满头白发染成了古铜色。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夕阳下给我们一家老小纳鞋垫子的情景。而今几十年过去,母亲苍老了。看着母亲一针一针拉着针线,我心里莫名地一动,轻轻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蹲下身子,靠在母亲身边。就是在那个傍晚,母亲告诉了我当年那晚红烧肉的事。其实,那哪是什么红烧肉,那是母亲用父亲帮工扛石头得的钱,买的一小块肥肉卤的猪油做的一碗红烧茄子!你大的腿就是那几天没白天没黑夜地扛石头伤的。母亲还告诉我,那年你父亲病重的时候,还几次唠叨过这事,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兄弟姐妹……
我诧异了,眼前又浮现出那碗“红烧肉”。片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恍惚中,我清楚地看到父亲腿上流着血,弯着腰,肩上扛着一块大石头,在山路上蹒跚地走着……我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头,泪水如决堤的黄河再也控制不住了……
那碗“红烧肉”,连同那些苦涩艰难的日子就这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最恒久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