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许休，总是呆板着脸，从来没有一副笑模样。
许休怕照相，许休又爱照相。许休照相，既有自己主动到照相馆照的，也有凑巧的场合，别人邀请为他照的。每次面对镜头，摄影师总是告诫许休要轻松一些，自然一些，许休越是认真，照出的效果，越是与他的投入成反比。照片上的许休，眉头紧蹙，眉心紧锁成一个大疙瘩，脸上呆板阴沉得能拧下水来，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许休也曾让自己笑过，但笑的效果比哭还糟糕。
许休照过很多相，但没有一幅是让许休上心的。
许休这天又到照相馆照了个相。许休这次照相是极为认真的，专门到眼镜店买来一副方框眼镜戴上。许休这样做，一是想闲时照相忙时用，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免得临时抓瞎出不了效果；二是希望留住青春的风采，晚年翻看也是对青春的一种追忆。许休那天特别心血来潮，并且独出心裁地让摄影师照成十几寸的黑白艺术照。许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懂得，这样的照片保存的时间更久远一些。照片洗出来后，尽管许休的脸仍是深沉着，但却显得有些文质彬彬，透出一股文人的儒雅之气。许休当下付了钱，兴高采烈地捧回了照片。果然，妻子对许休的这幅照片也是大加赞赏和肯定。
这天，一位老同学来许休的家里找他喝酒，酒至酣处，两人谈起了昔日的美好校园生活。老同学取笑许休道：“你这个家伙照相时就像把你赶到了屠宰场或者进了殡仪馆！”许休气咻咻地搬出了他的那幅黑白艺术照，满以为会让老同学大吃一惊，得到他的赞扬。老同学乜斜了一眼，咋呼道：“哎呀，我说许休，你年纪轻轻的，干吗就照这种照片？这哪是艺术照？分明是遗像嘛！这么早照遗像，放在家里多不吉利呀！”
这番话说得许休的妻子老大的不高兴，半天都吊不下脸来。许休再细细端详照片，想想老同学的话，果不其然，尺寸放这么大，而且还是黑白照，不是遗像又是什么呢？许休的心一下子也黯然了下来。许休读过不少有人在临死之前类似预感的小说。难道自己也真的要应验这种预感吗？
许休的心一下就沉重了起来，犹如缀上了一个大号铅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那天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要去照这种鬼相片！
这顿饭，许休吃得很不是滋味。妻子和女儿坐在桌旁一直闷不做声。老同学在尴尬中只好放下筷子和酒盅，提前退了席，回了家。
从这天起，许休干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许休总是担心那种可怕的预感提前到来。好似他的脚下猝然飘出了一望无际的海洋，令他无法向前挪出一步。许休过十字路时，瞻前顾后，左顾右盼，确信没有一切危险因素存在了，才敢小心翼翼地抬步过去。更糟糕的是，看着往来的车辆，许休往往谨慎地伫立在十字路口，直至绿灯变成了红灯，仍是茫然无措地站立在那里，不敢向对面迈出一步。许休出差一坐上火车，就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火车无缘无故地脱了轨……即使待在家里，许休也会担心出现飞来横祸，就像几年前读过的一篇名叫《预感》的文章所写的那样，一个人为了躲避预感的发生，待在家里，突然被一辆飞来的卡车冲进屋里撞死了！
许休知道这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都是虚构的。有时，许休也知道自己的这种预感是缺少科学根据的，完全是杞人忧天，但家里的那幅黑白照片，始终磐石一样，严丝合缝地压在他的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许休把自己所有的照片都扒了出来，一一翻看。当他把那幅黑白照片拿在手里时，恐惧蛇一样地从照片上爬过他的指尖，蜿蜒过他的躯干，穿过身体的“围墙”，触向心脏，深深地攫取着他的心……许休便嚓嚓地撕着照片，又找来火机，“啪”地揿出一簇火苗，点燃了照片。妻子闻到焦煳味赶过来时，只从火堆中抢下了那张酷似遗像的黑白照片。
平素温柔的妻子愠怒地冲许休嚷道：“干吗呀，你！好端端的照片你干吗烧了呀？有谁兴许人还活着就把照片烧了的道理？你看着不顺眼，干脆把它锁起来不就得了！也不至于把它们烧了呀！”
妻子把从火堆中抢回来的那幅黑白照片悉心地掸干净，然后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锁进了抽屉里。
看不见了那幅照片，许休的心里仍然悒悒不乐。没事的时候，许休就会想起那幅令人不快的照片来。许休怎么也弄不明白，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自己那天干吗这么巧地去照这幅照片呢？许休发誓，自己今生再也不照任何照片了！
许休每天都被那幽灵样的预感纠缠着，折磨着，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被折磨不过的许休，有时还真希望这该死的预感早日到来，以便了却一桩心事。
但许休担心的预感一直没有发生。
许休在这种预感中度过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许休也有淡忘这种预感的时候，偶尔想起，时光的列车早已又驶出了一段长长的路程。直至许休退休在家去世了的时候，这种预感一直也未出现。
许休属于自然死亡。许休死的时候，尽管没灾没痛，但满面呈现着僵硬、惶恐之色。
许休死了，自然是要开追悼会的。只是在给许休治丧的过程中，又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许休的家人怎么也找不到许休生前留下的遗像！扒拉了半天，许休的老伴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在抽屉里东翻西找的女儿说道：“不错，你爸爸的那幅照片，是被我藏起来了，但我一直觉得留在家里不吉利，后来就偷偷地把它烧了！”
没办法，为了永远缅怀许休，许休的家人后来不得不临时请来了摄影师，为许休拍下了最后的照片。照片洗出来后，效果很不错，那是许休一生中唯一的一张照得最自然的照片。只是，经过整容师整容后，照片上的许休，虽然面带笑容，显得格外慈祥，但眼睛却是闭着的。
许休永远看不见自己的这幅面带笑容的照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