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语言要的是好看的好听的好懂的让人看着舒心听着顺心让人拿得起放不下的语言。小说的语言虽然也一再强调个性化(即带有作者个人烙印),但是,小说语言的个性化是经过艰苦探索、长期锤炼的个性化,而不是随心所欲、漫无节制‘个性化’。”
上面引文是网络写手“独在路上”对好的小说语言的经典式概括。用这段话来形容西岸柳(原名刘耀兰)先生的小说《杨花入水化浮萍》,我认为是最恰当不过的。西岸柳生于团风长于团风。团风是一块根基丰腴的热土,那里人杰地灵,诞生了地质学家李四光、赫赫有名的林氏三兄弟(林育英、林育南和林彪),是团风的一方沃土成就了小说家西岸柳。正是对鄂东地区风情的稔熟、对生活独到细致的洞察力以及敏锐的领悟力,还有对父老乡亲的爱与恨,成就了西岸柳“好看的好听的好懂的让人看着舒心听着顺心让人拿得起放不下”的语言风格。西岸柳对语言的筛选与锤炼,颇见艺术功底:它不仅表现在通过人物举止言语展现鲜活的人物形象上,而且表现在设置巧妙的细节、通过人物冲突来刻画人物心理活动上,还有通过原生态的景物描写来推进情节的发展。
小说伊始,便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原生态的民俗风情画卷:“文坳山村坐落在四面环山,茂竹修林的大别山下,房屋顺坡而建,院子和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白条石砌成。片石铺就的石阶窄小而被磨得发亮,石阶间都长着青青的草,叶儿绿得发黑,茎杆比任何地方的草都显得粗壮,无论风雪天旱,它们总是郁郁葱葱,那是因为他们默默地承受着人与动物的践踏,所以才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牛的饲料晒干又是灶里的柴火,常常是将山里打来的青草放在牛的脚下,牛吃饱了草也晒干了,老大娘们哄着孙子孙女,拿着山里人制作的‘搅棍’把干草扭成麻花状,他们叫这是‘扭把子’。然后,捆好放在搁梁上,做饭时再拿下来烧。院子一年四季总是臭哄哄的,牛粪牛尿流进水凼子,屋里扫出的灶灰、垃圾甚至人尿和小孩的粪便统统都倒进去。有一点门路的人,比如城里有亲戚朋友给他们送点煤炭来,他们就把煤炭兑牛粪,做成鸡蛋大小的煤球,好烧又省柴。”
富有地域特色的景物描写,是西岸柳小说的一大特征。这种散文式语体,不仅为小说注入了生动新鲜的活力,而且还给小说营造了舒缓的节奏——这正是许多小说家所缺乏的法宝。如“雨后的天空显得朦胧而深遂,空气氤氲着湿漉漉的凉爽。太阳如同一只刚成熟的柿子,有点黄里带灰地从云雾里钻了出来。阔杨树叶被风吹得吱啦吱啦地乱响,叶片上的水珠被料峭的风吹得飘了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数的光烁烁颤颤,迷迷幻幻,像无数的金子在闪光。草儿也开始变黄了,枫叶开始变红了,狗尾巴草拖着白白的茸毛,连地上不知名的野草和小灌木也呈现出斑斑驳驳的色彩来。”这一切源于作者对乡村生活的了然于心。
小说是人物的艺术。《杨花入水化浮萍》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通过人物举止对话来凸现鲜活人物形象,是西岸柳小说的一大特色。小说向人们展示了一群原生态的鄂东农民形象。小说主人公竹花有着悲惨的命运:小时候被傻哥哥凌辱,嫁给了没有性行为能力的杜自元,一直当活寡妇,然后在文水谷、吴根生、张汉年等几个男人之间辗转,发生了一些或悲或喜的情感故事。还有一系列的反面人物,譬如的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胡副书记,处心积虑的王会十,狗仗人势的大队长陈文生,丑陋猥琐的仓库保管员“钢自车”。
谚语俗语歇后语等熟语的运用,使得整部小说语言生动鲜活,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譬如“扯着和尚叫姐夫——没事找事”、“打虎还得亲兄弟,战场还得父子兵”、“顶着磨子唱独角戏,累死没人叹息”、“易涨易退潮头水,易翻易覆小人心”、“麻雀跳到糠坛里——空喜一场”、“官打民不丑,父骂子不羞”这些通俗鲜活的语言为小说增添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民歌《三百六十调》和楚剧的融入,凸现了浓郁厚重的鄂东地域风情。《三百六十调》我偶有所闻,那是在前不久参加的欣赏鄂东新民歌活动中得知的。《三十六调》通俗易懂,颇有情调:“我姐生得像朵云,映得日头亮晶晶,明日花轿抬过去,一朵鲜花插牛粪。洞房端起交杯酒,酒里新人泪盈盈。我姐你莫要把心伤,生了儿女做大人。我姐生得像朵云,随风飘泊无定根,早点出阁早当家,莫要赖着老双亲,哥哥虽是同胞生,嫂子毕竟是外人,白天辛苦把活干,晚上做鞋熬油灯”。
另外,楚剧为渲染人物情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竹花在抱着女儿在清明节祭奠丈夫杜自元时,听王会十唱楚剧《董永遇路》,不觉潸然泪下,作者深情地写道:“楚剧是湖北的地方剧种,尤其受大别山人的喜爱,听过这曲调的人无不为此感到心灵震憾。它为何有如此的感人的力量呢?你细听,它细腻凄婉,清丽苍凉,悲愤忧伤,在放歌中泣诉,在奋激中言悲,舒展中含抑郁,甘甜中也尽是苦涩……在这歌声中,内涵不深,没有催人奋进的东西,只是感人的苦音。”
戏剧冲突手法的运用,平添了小说的可读性,牢牢拴住了读者的心,为整部小说营造了紧张而扣人心弦的节奏,它表现在争风吃醋的情感纠结上,尤其突出。西岸柳擅于创造巧妙的机会,多次让竹花与两个爱着他的男人相遇,继而通过一语双关的对话来展示他们的冷嘲热讽与内心“搏斗”。这样的情感冲突场景,在小说中有近十处之多。另外,小说中的荤故事荤笑话,冲淡了小说的悲剧色彩,增强了小说的生活气息。
小说对勾心斗角的政坛进行了浓墨重彩的刻画。表现在公社党委副书记胡子福与公社副主任吴根生之间的矛盾冲突。胡书记本来想提拔自己的连襟陈文生为公社副主任,但是正书记却倾向于泼辣干练的吴根生。胡副书记的梦想破灭后,便想尽千方百计陷害吴根生。胡书记终于找到了吴根生利用职务之便,将救济钱粮接济旧日情人的把柄,逼迫老实巴交的竹花在改头换面的证明材料上按了手印,表明吴根生是清白的,没有侵吞钱粮……结果害得吴根生遭遇被免职的下场。于是,为了解救吴根生的命运,竹花被迫与王会十领了结婚证。因为只有王会十是能够为竹花翻案的唯一证人,只有他能够拯救吴根生。
再说王会十这个人物,他“父母在世时,家境还可以,他也因此读了几年书。后来父母过世,家道中落,他人虽长大了,可就是没个人给他提亲,到如今还是光棍一个。”王会十能说会道还会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让竹花没能上成“学习班”,令竹花刮目相看。只可惜王会十的本领却用在了邪路上,为了赢得官运和竹花的芳心,竟然为陈文生做伪证,合伙骗竹花在揭发材料上按手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爱情丢掉性命。王会十这个人物塑造得比较复杂,但是我个人认为这个人物本身存在矛盾:王会十骨子里既然有着丰富的艺术细胞,应该是修为不俗的民间人物,像他这样一个素养深厚的人,如此“狼心狗肺”让我着实难以置信。
小说《杨花入水化浮萍》的主旨是抒发了主人公对生活的无奈,表现人物的“宿命”情怀。比如写到文水谷因为过失杀了杜自元,坐了几年牢,其妻贾凤枝为全家生活所迫,不得不去求猥琐丑陋的仓库保管员,忍辱负重委身于文水谷的叔父“钢自车”时,抒发了贾凤枝的悲壮与无奈:“人往往就是这样,你在不知道什么是饥饿时,你会把爱情看得是多么美好,把贞操看得比什么都重,可以一旦你不知道明天是否会从床上起得来时,什么爱情贞操统统见鬼去吧!”
竹花因为与吴根生发生畸恋,屡次被陈文生“捉弄”后,对人的主观能动性充满悲观情绪:“人其实对自身的环境是无能为力的,要想保证正常的生活,要想一份安定,你就必须放弃不现实的幻想,跟现实低头、妥协。只可惜明白这一点时已太迟了。”
在竹花为了替吴根生解难而不得不暂时嫁给王会十时,赤脚医生张汉年宽慰她:“一切皆是缘,滚滚红尘浮世之中,都是有因缘关系。缘起缘灭,皆不能由人。我觉得人的一生当中,能有个哪怕只是一个浅浅的问候,我也该满足。想想啊,人与人要有缘,那该多难。俗话说:同船过渡是百年修来的,有了缘要好好珍惜,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想想都觉得心好暖。有些东西你想不来,所以,得来,我的幸,不得,我的命。”这些感悟哲理与禅学融会贯通,表现出作者“一切随缘”的人生观与豁达澹泊的审美情趣。
西岸柳笔下的人物,都带着“现实主义”的印记。只有一个人物理想主义色彩最浓,这个人物就是善良纯朴执著的医生张汉年。文水谷坐牢,唯一牵动竹花心中思念的人物就是张汉年。在竹花无依无靠的时候,张汉年给予了竹花坚强的精神支撑。在那段日子里,张汉年与竹花相依为命,同甘苦共患难,不时地碰撞出情感的火花。就在即将水到渠成的时候,竹花却因解救吴根生,只得与王会十领取结婚证。在即将成为王会十妻子的前夕,竹花精心悉心准备一桌好菜,想醉酒在张汉年家,成全与张汉年的美事,却被张汉年制止。张汉年的话感天动地,极具浪漫色彩,颇有文学魅力:“我既然不能跟你做夫妻,不能再为你尽点责任,既然我们没有缘分,还是让我们在心里彼此有个想念吧……”读到这里,我就为这两个主人公默默祈祷,期待着小说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最后文水谷“意气用事”铸成竹花孑然一身的悲剧,缺少必要的铺垫,结尾处理失当,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有“人为”的迹象,因而没有达到预期的艺术效果。我认为来个悲喜交集的结尾,或许更有艺术震撼力。
我个人认为,尽管西岸柳的小说在议论、抒情与景物描写方面发挥得比较充分,为小说融入了适当的舒缓剂,但是作者为了时刻抓住读者的心弦,急不可耐地将读者“指引”的创作心理和意识,这无疑使得小说紧张紧凑,让读者绷紧神经,似乎将小说底蕴“置之度外”,有些本末倒置的嫌疑。尽管如此,由于西岸柳的小说《杨花入水化浮萍》在时间的跨度上较长,在人文、政治、医学、历史等方面均有所涉及,涵盖面广,这就使得小说的内涵丰满,弥补了小说在舒缓节奏方面的不足,瑕不掩瑜,依然掩盖不了其璀璨夺目的艺术魅力。
记得评论家李保平在《没有深度接触的空叙事》一文中说过:“作为小说,我认为,善于讲述一个故事仅只是完成了第一个层面,善于塑造人物是第二层面,营造出意蕴是第三个层面。”窃以为,西岸柳在第一、第二层面都作了充分地努力,在塑造人物方面稍逊于讲述故事方面,意蕴方面还需要作重点突破,将散文的笔法融入更彻底一些,抒情更淋漓一些,在氛围与意蕴方面须作更深层次的挖掘;我相信假以时日,西岸柳定会进入一方崭新的艺术天地,成为湖北小说界的一颗耀眼的新星。
(原载《楚天文学》2008年第五六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