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一天,不冷不热的。李伟鹏邀了一个红男两个绿女三位朋友,在八里香酒楼一个半封闲的雅间里喝花酒。
李伟鹏三十岁刚出点头,已当上了银行里一个重要部门的科长,挺春风得意的。春风得意之人必有春风得意之活法,李伟鹏喜欢这么男男女女的在一块喝酒玩,就像他的顶头上司韩胜副银长喜欢打麻将一样。这多好啊,男女搭配,喝酒不醉,又没有什么负担,乐意怎么喝怎么喝,乐意说什么说什么,你就说你摸过王母娘娘的奶子,跟本拉登拜过干兄弟也没人管你。李伟鹏管这叫放松放松,李伟鹏就爱这么放松。
李伟鹏在圈内以口才好著称,能说。今天又是他做东——其实,一般情况下都是他做东。当然他就得多说一些,他就酒论酒,讲了一些酒的话题,又煮酒论英雄,讲了自己的一些光辉业绩。后来不知怎么又扯到早已做了古的萨达姆身上,李伟鹏对美伊战争也很了解,他说,萨达姆之所以被俘,纯粹是他妈保镖告的秘,不为别的,就是为钱。要不介,萨达姆藏在好几十层楼那么深的地洞里,美国的红外线根本就探测不到!李伟鹏感叹道:“唉!真是墙倒众人推呀!萨达姆那个保镖,纯牌他妈一个秦桧!”
“真是的,真他妈不够意思!”
“太不够意思了!”
大家忿忿不平,纷纷谴责起萨达姆的保镖来。
“好了好了!今朝不管前朝事,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只要记住,做人要讲义气,有福同亨,有难同当,这是原则问题。今后咱们姊妹几个,就是铁板一块,永不背叛!来来来,咱们干了杯下酒,干了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别让萨达姆那个保镖搅了咱们的兴!”李伟鹏见话题扯远了,及时地给拉了回来,并借题发挥,阐明了自己的做人准则,进一步巩固了在座四人的深厚友谊。大家受了感动,一齐举起杯来,“啪”地撞了个响,干了。
李伟鹏开始讲笑话了,说是有个女的,生了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说话,叫爷叫奶叫妈妈,就是不叫爸,当爸的不乐意了,问,你咋不叫爸呢?那孩子便举起一根手指头,戳着他爸的头顶说,天天这么戳你,你不疼啊?笑话讲完了,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旋即,明白了,哈哈笑成一片。两个女郎笑得弯了腰,满脸绯红,捂着肚子,嘴里的食物喷了一地,骂道:“太损了!太损了!”
李伟鹏见自己的笑话收到了效果,心里高兴。他觉得,这喝花酒也跟男女做爱差不多,自个儿要想快活,就得先让对方快活,对方快活了,自个儿才能更快活。对方要是像个死尸似的,木涨涨的,那还有啥意思?酒喝到了兴头上,另一位男士起身把大家的酒杯给斟满,准备提个议……就在这时,间里突然闯进个人来,一个很不合适宜的人,一个女乞丐!
“各位老板,发大财,走大运,帮帮几个钱吧!”女乞丐开门见山,向她的顾客们道。
两位女郎赶紧拿过自己的小包包,想找出点零钱,把她打发走算了。
“慢着!”李伟鹏手一抬,作了一个阻挡的动作。然后歪着脑袋斜乜起女乞丐。女乞丐穿一件很早以前被叫作“涤仑”的老红色外套,脖子上很有远虑地围一块灰蓝围巾,头发有些乱。李伟鹏抖动着一条腿,节奏挺慢地说:“看你年龄也不算大,洗巴洗巴也能有点模样,怎么偏偏干这个呢?你不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吗?”
这女乞丐也挺要脸,被他这么一瞅一说弄得很不自在,嗫嚅着说:“没办法啦,家里穷嘛……”
“唉唉唉,别哭穷了!找什么理由啊!告诉你说,你这就叫不劳而获,纯牌的不劳而获!这么着吧,你给俺们唱支歌,我给你十块钱!”
“老板,我,我不会唱歌!”
“不会唱?不会唱就走人!”
女乞丐没舍得走,她踌躇了一会儿,试探着想把僵局挽回来:“老板,俺唱得不好,行吗?”
李伟鹏心里乐了,他已料定,她经不住十元钱的诱惑。他说:“唱不唱,是态度问题,唱好唱不好,是水平问题。你是哪的人?”
“河南!”
“那好,你就唱个河南吕剧吧!”
女乞丐扑哧笑了。
李伟鹏很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一位女郎赶紧说明:“李哥,是河南豫剧!吕剧是山东的。”
“操!褶子还不少呢!那你唱个豫剧吧!”
女乞丐调整了一下状态,唱了起来:刘大哥,讲话……
她果然不会唱歌,唱不是唱,说不是说,拐弯磨角的,调门都跑到南洋去了。不过,她的歌唱倒起到了说笑话的效果,一桌子人笑得前仰后合。李伟鹏憋着笑,从身后衣架上的西服兜里,掏出自己的鹿皮钱夹子,扯出十元钱给了她,女乞丐接过钱逃了。
大家接着刚才的事,又扯了一会儿闲蛋,那位男朋友接着提酒……
“哎呀!”李伟鹏突然惊叫一声,拍了一下脑袋。
“怎么了李哥?”那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
“坏了!”李伟鹏顾不得解释,起身离座,问一个小服务员说:“刚才那个女要饭的往哪走了?”
小服务员指了一个方向:“好像是往那边。”李伟鹏箭似得追了出去。
李伟鹏追出去老远,蹿了好几个胡同。还好,总算把女乞丐堵住了,他累得直喘:“呼哧呼哧,哎呀!你咋跑这么快?”
女乞丐好不迷茫,说:“我没跑啊!你?你要干什么?”
李伟鹏说:“呼哧,你把我刚才给你的那十元钱,还我……”
女乞丐的眼睛瞪了起来:“哪有拉屎往回坐的!”
李伟鹏说:“哦!你误会了,我是说,再给你换一张!”
女乞丐很干脆:“不用!”
李伟鹏的眼睛瞪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我再给你换一张二十的,五十的,行了吧!”
女乞丐的眼睛眨巴了眨巴,一伸手:“拿来!”
李伟鹏这才想起,自己的西服外套还在饭店里,身上根本没钱,就说:“走,你跟我回饭店取去。”
女乞丐说:“嘁!耍人呢!”抬脚就要走人。
李伟鹏急了,他一伸手,抓住女乞丐的肩膀,凶道:“臭要饭的,别给脸不要,今天你不把钱给我拿出来,我就废了你!”
可是,李伟鹏万万没想到,这女乞丐却不是吃素的。她一扭身,挣开李伟鹏,猛地从路边捡起一块大石头,双目冒火:“你动老娘一根汗毛试试!”
李伟鹏不得不败下阵来:“好好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不换也行,那求你让我看一眼那张钱行吧!”
女乞丐余怒未消:“钱进了我的腰包就是我的钱!你们当大老板的有的是钱可看,回家看自己的去吧!”
李伟鹏终于软了下来:“大姐,你听我解释,我那张钱上记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个挺重要的电话号码……”
女乞丐冷笑道:“哼!你有病啊!往钱上记什么电话号码?钱又不是电话号码本!”
其实,李伟鹏那张钱上,真的记了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号码,要说清楚这个事,还不得不提提李伟鹏他们的副行长韩胜。韩胜不光是李伟鹏的顶头上司,还是李伟鹏的伯乐,李伟鹏这匹千里马就是被他发现和造就的。因此,李伟鹏视韩胜如再生父母,韩胜呢,当然视李伟鹏为铁杆心腑。前面已经说了一嘴,韩胜有一大好——打麻将。韩胜的麻将瘾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他只要往麻将桌前一坐,世界便不存在了,哪怕天摇地动,只要麻将还在,他就不会动摇一步。如果有什么事想把他从麻将桌上拉下来,那可难了,别说九头牛,恐怕九台拖拉机也难以办到。
韩胜打麻将时行踪很隐秘,并且从不开手机。他会事先告诉李伟鹏一个电话号码,一旦行里有急事,只有李伟鹏能找到他。可是这也并不是什么万全之策,有几次李伟鹏虽然找到了他,可他已着了魔,就是下不了桌,甚至还把李伟鹏臭骂一顿,为打麻将,韩胜耽误了不少事。
事后,当韩胜像一个阵发型精神病患者从沉疴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也会自责得要命。经过了一阵像分娩的似的酝酿,他斩钉截铁地对李伟鹏说:“小李子,如果行里确实有非我不可的事,你给我打电话,就说我妈病危了!”
“啊!这,这不好吧!”李伟鹏知道,韩副行长小时候父亲早逝,他母亲靠干临时工把他们哥几个拉扯大,吃得那个苦,遭得那个罪,说出来都是眼泪,因此,韩副行长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现已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天塌下来了。
韩胜说:“唉!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了工作,只有让我那可怜的老妈妈,受委屈了。”韩胜说着,眼睛便红了。
李伟鹏的眼睛也潮湿了。
眼下,就有一件非韩胜不可的事,下午2:40分,他要乘270次列车到总行去鉴定一份启动新项目的条款,李伟鹏已替他把卧铺票买好。上午,韩胜告诉了李伟鹏一个电话号码,让他下午2:10分按这个电话找他,并送他到车站。李伟鹏当时没有别的纸类的东西,就把那个电话号记到了10元钱上。而现在,这10元钱却进了这个女乞丐的腰包,李伟鹏肠子都悔青了,他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喝点马尿就那么忘乎所以了呢?
现在,边上已陆陆续续地围上来了几个人,他们见一个挺体面的“板寸头”死乞白赖地向一个女乞丐要钱,感到这世界确实是有点疯狂了。
面对这位油盐不进的女乞丐,李伟鹏确实有点无奈。但是,李伟鹏终归是李伟鹏,他笑了:“哎呀大姐,你就别生气了。刚才小第喝了点马尿,出言不恭,小弟给您赔不是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小弟一般见识。这么着,你把那张钱给我看一眼,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会儿去办完事,回头就给你把这身行头换了,保证把你打扮的比中央电视台的女主持人还漂亮,你看你这身段,你这脸盘,比他们好看多了!唉!都是被生活逼的!姐,你别担心,今后你的生活就包在我身上,我给你找份工作,肯定又轻快又挣钱,姐,小弟要是骗你一句,灯灭我灭。姐,小弟现在就求你一件事,把那十元钱,还给小弟,”李伟鹏说完,满怀希望地望着女乞丐的脸。
现在的女乞丐,不知道是真的被李伟鹏说动了心,还是李伟鹏的话勾起了她某种想往。她一脸的平静,到像是一尊无言的菩萨,头顶似乎还氤氲着一层圣洁的佛光。
李伟鹏又说,“姐,要不这样,你提条件,只要小弟能办到,在所不辞!”
女乞丐的嘴唇动了动,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俺就想让你给俺唱支歌!”
“啊!什么?让我给你唱支歌?”
“怎么!你不答应?”
“不不不,我唱,我唱。姐,你想听什么歌?”
“俺就爱听蒋大为的,你就给俺唱个蒋大为吧!”
“好!好!我给你唱个蒋大为。哼,哼!”李伟鹏咳了咳噪子,然后就唱了起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咿咿方……”他唱的很卖力。也很到位,平时的练歌房还真没有白去。
李伟鹏唱完了,边上的人都哄笑起来,李传鹏自己也跟着笑,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对女乞丐道:“怎么样?姐!”
女乞丐笑了,露出两排还不算太黄的牙齿:“你唱得还真挺好的,呶,俺给你二十元!”说着,便掏出二十元钱,递给李伟鹏。
李伟鹏接过了钱。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接着又说了一句能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话:“大姐,谢谢!谢谢大姐!”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李伟鹏瞬间回过腔来:“大姐,我我不是要钱的,我是要我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钱!”
女乞丐突然生出一脸愁苦:“兄弟,对不住了,那张钱,让俺给花了,买烧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