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岭乡教育办助理赵伯平,最近一个阶段被枫叶岭中学请求修建校舍的事急得寝食不安。枫叶岭中学女校长杨瑞凌已向他打了十几份报告,一再申明14个教室中有一半以上属于危房,正常的教学秩序和师生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赵伯平也亲自到学校查看过,认为杨瑞凌的报告的确属实,小修小补根本无济于事。赵伯平把情况向乡里反映了几次,乡领导却一再念苦经。意思只有一个,目前乡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修建校舍。赵伯平一个清水衙门,即没钱,又没能耐给杨瑞凌建一座学校,眼瞅着师生从危房里出出进进,他能不着急上火吗?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伯平突然收到一封既无署名又地址的信,写信人只在信中简单地提出两件事:一,愿出巨资为枫叶岭中学重建校舍。二,请赵伯平为媒让年轻的女校长嫁给他。赵伯平看完信,十分气恼。他分析,写信人不是哪个捣蛋鬼火上浇油,就是哪个与杨瑞凌过不去的人有意羞辱她。因此,便把这封无聊的信扔到一边,不予理采。
大约一周后的一天,杨瑞凌突然气喘吁吁地赶到乡里,找到赵伯平告诉他,学校里来了支规模不小的施工队,说是来给学校重建校舍的。说是跟你打过招呼了。立刻把赵伯平闹得如坠五里云雾中,他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了那封信,好在那封信还丢在他的抽屉里,他把信翻出来,与杨瑞凌一起重新看了好几遍,仍然是迷惑不解,倒把个杨瑞凌尴尬得满脸绯红。
为了弄清事实,他俩又一起骑上自行车赶到学校,找到施工队的队长赵东伟。这位赵队长身材魁梧,气宇轩昂,说话很有魄力,他对赵伯平和杨瑞凌说:“我们到这施工,纯属受人之托,至于委托人的情况,我们根据他的意见,暂不公开他的身份。”赵伯平说:“我们并没有答应他的条件哪?”“这是你们与他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履行合同,施工建房。”赵伯平又说:“那么资金……”“这个不用你们担心,你们只管监督施工,负责验收就可以了。”事情还是不明不白,赵伯平和杨瑞凌的心中仍是一片迷惘。
施工队雷厉风行,卷扬机高高地竖立起来,搅拌机隆隆地转动起来,各类建筑材料源源不绝地运到了工地。危房拆除了,新楼的地基很快就打好了。
这事很快轰动了乡政府。乡里的领导多次来工地看望施工人员,但谁也无法弄清楚这位出巨资委托施工队来建校舍的财东到底是谁。最感到疑虑不安的还是女校长杨瑞凌,因为这座校舍的建造是以她的人格为代价的。事态究竟会怎样?
这个施工队真是精兵强将,他们不仅技术高超,且极能吃苦耐劳,工程以飞快的速度向前进展着。
在赵伯平杨瑞凌他们的懵懵懂懂之中,几个月过去了。当枫叶岭上漫山遍野的枫叶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的时候,一座外形美观,质量优良的教学大楼,巍然地耸立起来。
新楼竣工之后,赵东伟单独与杨瑞凌碰了头。赵东伟说:“杨校长,现在工程已经结束,该了结的事也该了结了,我们的委托人已捎来话,让我代他向你转达,关于他提出的条件,他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杨瑞凌早有准备,她说:“赵队长,你们的委托人不管是一个港商还是一个爱国侨胞,或者其他什么人,他关心我们的教育事业,给了我们莫大的帮助,我们的政府和我们全校师生,都会对这种义举表示由衷的敬佩和感谢。至于他提出的所谓条件,首先对他的错爱表示感谢,但我觉得这是两件毫无关系的事……”“不,杨校长,今天我可要打你个措手不及了,我们所谓的委托人,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港商爱国华侨什么的,他其实是我的莫逆之交,生死与共的兄弟,而且你也非常熟悉他,在施工期间,他来过多次,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夹杂在工人中间,久久地望着你……”杨瑞凌惊讶地问道:“他是谁?”“衣洪波!”杨瑞凌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面色突变,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庄严。
杨瑞凌和衣洪波确实有一段非同寻常的交往,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得追溯到八年前那个枫叶正红的秋季。
那年秋天,刚满21岁的杨瑞凌从白山师范学校毕业了。那时她非常天真烂漫,一副瓜子脸,一头瀑布般的披肩发。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衫,外罩一件米色风衣,颈上围一条洁白的丝织纱巾,把自己打扮的既美丽又端庄。同学们都分配到偏远的小学去了,因为师范学校的宗旨就是面向山区,面向小学。而她,却分配到条件比较优越的枫叶岭中学。意外的机遇,虽然使她深感疑惑,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她决心不负众望,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她被安排教初三物理课,任初三(2)班班主任。
开学不久的一天,杨瑞凌给初三(1)班刚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外面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凭窗向外望去,突然发现自己班上的衣洪波正笔挺地站在空旷的操场中间,一任大雨肆意浇洒。杨瑞凌好不奇怪,便打了把伞钻进雨中,来到衣洪波跟前大声问道:“衣洪波,这么大的雨,你这是练的什么功?”再看衣洪波,高昂着头,紧咬着牙,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声不吭。杨瑞凌又喊了一声:“衣洪波,我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吭声?”可是无论杨瑞凌怎么问怎么喊,衣洪波仍然像木头人一样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杨瑞凌猜出,他是在跟谁治气,就拉着他说:“走吧,不管怎么样,先回教室再说。冰凉的秋雨,淋病了算谁的?”谁知衣洪波那高高的身躯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这时,上课铃响了。杨瑞凌身上也淋湿了大半,但她还是把雨伞递给了衣洪波:“呶,愿意站就在这站着吧,我还得去上课。”衣洪波还是不理她,伞也不接。把杨瑞凌气得一跺脚骂道:“哼,这个倔巴头!”然后匆匆地上课去了。
就这样,衣洪波一直站到中午放学。好在,雨不久就停了,天空又变得艳阳一片。杨瑞凌本想吃完中午饭找衣洪波谈谈,可是她在食堂搜寻了一圈也没见着衣洪波的影子。她一问同学才知道,原来衣洪波连午饭也没吃,还坐在学校后面的小河畔生闷气呢。她又问了上午的一些情况,同学们告诉她,在上体育课时,因为衣洪波报错了一次数,体育老师邹仁武让他举着50公斤的杠铃站十分钟。衣洪波说举不动,邹仁武就罚他从第二节课一直站到中午放学。杨瑞凌一听是这么回事,心里说,这邹老师也太过分了。然后买了几个包子,来到小河畔,找到衣洪波。
衣洪波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眼望天空,想着心事。见杨瑞凌走来,不好意思地坐了起来。杨瑞凌也挨着他坐了下来,不无嗔怪地说道:“衣洪波,你也太犟了,为了这么一丁点事,害得自己在大雨中淋了一顿不说,还连午饭都不吃。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呀,快吃点饭吧!”说着把包子递给衣洪波。衣洪波看了看杨瑞凌终于接过包子,说道:“杨老师,我上午的态度不是对你,你不要生气。其实,你拉我进教室,我虽然没回去,心里还是挺感激的。”“感激不感激倒用不着,只要你今后改一改自己的犟脾气。上午的事我都知道了,老师批评学生,有时可能会过点头,但我们主要还是要多检查自己,你上午的作法,不是明显地在示威吗?”衣洪波突然又来了火气:“杨老师,你来的时间短,根本不了解邹仁武这个人,不信你去问问别的同学。他根本就不配当老师,一点知识都没有,这还不说,他对待学生,非打就骂,动不动就变着法整治我们。就说今天上午的事吧,那叫批评吗?简直赶上‘中美合作所’的刽子手了!”听了衣洪波这番议论,杨瑞凌不得不板起面孔批评道:“衣洪波,不准你这样说老师!”衣洪波仍然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其实,对邹仁武的为人,杨瑞凌还是有所耳闻的,但当着学生的面,怎么也得照顾一点影响。所以,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得从自身做起,尽量不出差错。还说上午的事,你怎么连个数也报不准呢?”“杨老师,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衣洪波说到这,忽地打住,不往下说了。杨瑞凌追问道:“怎么?你有什么困难?”衣洪波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望着杨瑞凌动情地说:“杨老师,自从你当了我们的班主任,同学们心里都非常高兴。大家非常爱戴你、信任你。我更是如此,甚至偷偷地想,你要是我姐姐,那该有多好!杨老师,你不知道,我活得有多累呀!”接着,他给杨瑞凌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衣洪波幼年父亲就卧病在床,刚开始,母亲还算贤慧,为丈夫端汤熬药、问寒问暖、精心操持家务。时间一长,衣洪波的母亲逐渐变了,对丈夫不管不问,居家过日子也失去了兴趣,还经常与一些男人搞得不清不白。家庭渐渐地破落了,衣洪波和妹妹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后来,父亲终于在无奈中死去。随即,母亲带着妹妹远嫁他乡,衣洪波被托付在一个本家的叔叔家里。叔叔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对衣洪波不坏。可婶婶却老觉得白养活一个大活人,实在划不来。因此,衣洪波小小年纪就开始种地、打柴、割猪草……尽管如此,小学毕业,婶婶就不让他继续读书了。衣洪波学习成绩非常好,叔叔不忍心让他白白丢掉学业,在他一再坚持和衣洪波的恳求下,婶婶才免强答应让他念完初中。
最近,叔叔家要翻盖房子,又不想花太多的钱,婶婶便让衣洪波请假在家备料,衣洪波不想耽误课程,天天坚持早晨4点钟起床,晚上10点钟上床,利用早晚的时间捡石头、筛沙子、挖黄泥……白天还得走十几里山路赶到学校上课。这样几天下来,他常常感到浑身疲惫不堪,头脑昏昏沉沉。就因为这,他才在体育课上走了神报错了数。
衣洪波不幸的经历,深深打动了姑娘善良、脆弱的心灵。杨瑞玲眼含泪花说道:“洪波,今后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你的。”以洪波说:“老师,谢谢你,我已经锻炼出来了,一般的担子我是能担起来的。”这时,杨瑞玲偶然瞥见以洪波脚上那双补了又补的凉鞋,刚要仔细瞅几眼,以洪波赶紧缩回脚,哝哝说道:“叔叔还没来得及给我买秋天穿的鞋。”
从那以后,杨瑞玲对以洪波格外关心和爱护。她又发现,以洪波的学习成绩的确很好。尤其是在自己执教的物理学科上,以洪波不但基础知识扎实、公式记的牢固,并在计算和分析上思维也非常敏捷、灵活。杨瑞玲想,他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竟能取得这样出色的成绩,真是太难能可贵了。应该为他创造条件使它成为有前途、有作为的人才。
金秋十月的一天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过,学生们陆陆续续向校园外走去。杨瑞玲截住衣洪波道:“洪波,你晚走一下,一会儿到我宿舍来一趟。”校园里渐渐地静了下来,天边被夕阳映照的通红,衣洪波来到杨瑞玲的独身宿舍,轻轻地敲了敲门,得到了允许才恭恭敬敬地走了进去。杨瑞玲含笑将一个方纸盒放在衣洪波面前,说:“洪波,今天是你17岁生日,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衣洪波惊讶地说:“怎么?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都忘了,老师,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还用问,从学籍卡上知道的呗。”杨瑞玲说着脸上露出一幅天真相。衣洪波打开纸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用白纸板做的生日卡和一双样式新颖美观的旅游鞋。衣洪波拿起生日卡翻开一看,里面是用火红的枫叶粘贴而成的美丽图案,旁边还提了一句箴言:洪波同学,枫叶经霜而红,愿你的人生在奋斗中更加辉煌。衣洪波看完后,给杨瑞玲庄重地敬了一个礼,然后说:“老师,谢谢你,我长这么大,才是第二次过生日,第一次是爸爸健在的时候……”说着,眼里蓄满了泪水。杨瑞玲说:“洪波,别这样,像个男子汉!我还要通知你一件事,下周县里要举办初中物理竞赛,我已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回去好好准备准备,争取拿个好成绩。”
光阴荏苒,竞赛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衣洪波怀着毕胜的信心赶到县里参加考试。考试结束后,没过几天结果出来了,衣洪波在全县五十多名选手中名列第二,杨瑞玲和衣洪波两个人都乐坏了。这一天,县里有关部门发来邀请信,特约获奖选手和辅导老师前去参加颁奖大会。
颁奖大会开得隆重而不赘长,很快就结束了。赶回乡里的公共汽车下午才到,他们还有大半天的时间,于是,杨瑞玲带着衣洪波逛了几个商场,看了一部电影,又到县里唯一的公园——北山公园玩了一会儿,衣洪波开心极了。
下午,他们返回乡里后,还要徒步行走一段林间小路,才能回到学校。这天,真是天公作美,碧空如洗,金风送爽,万顷枫林随风起舞,两人兴致勃勃,他们谈班级,谈这次竞赛,谈阿基米德、牛顿、伽利略……后来,杨瑞玲说:“洪波,我送你一首小诗吧,但我只能记住几段。”于是,她轻轻地吟诵到:
我不再哭泣,尽管满怀忧伤,
我要把内心中的忧愁悲叹,
统统抛向那滔滔的白浪——
让它和暴风雨一起消亡。
我把无限信任的感情,
牢牢藏入我火热的心。
我把重重疑团都忘记,
快乐啊,快乐就在前边!
杨瑞玲背诵完后,衣洪波说:“我好像在哪看过这首诗,大概是马克思写给燕妮的吧。”杨瑞玲惊讶道:“哎呀,原来你知道阿,哎呀,我真是班门弄斧!”“不,不,老师,我虽然知道,但我背不下来,况且这首诗一经你口,显得格外动人。老师,其实我也很喜欢文学。”衣洪波又给杨瑞玲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志向和喜欢的文艺作品。杨瑞玲静静地听着。她望着衣洪波那虽然还嫌稚气,但已透露出一股阳刚之气的面庞和体魄,突然感到一阵脸热心跳。
回到学校后,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师生们都离校了,衣洪波又来到杨瑞玲的独身宿舍,吞吞吐吐地说要跟杨瑞玲要一样东西,杨瑞玲问他要什么,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是想要一张杨瑞玲的照片。杨瑞玲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翻出了一张自己的单身彩色小照给了他。然后又羞赧地说:“洪波,这件事我虽答应了你,但你一定要保密,绝不能对外人说。”衣洪波深深地点了点头。
漫山遍野的枫叶纷纷飘落了。北来的风一天冷似一天。洁白的雪花已开始在天空中飞舞。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衣洪波那尚未成熟的心灵里,萌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他感到自己一刻也离不开杨老师。因此,他经常寻找种种借口来到杨老师的宿舍与她交谈一会儿。杨瑞玲也欣然默许,并常常与他滔滔不绝地畅所欲言。
一天,年过半百的女校长,突然把杨瑞玲叫到她的办公室,进行了一次长谈。校长用那老年女人特有的温和口气道:“小杨啊,我看到你们在上课的时候,常常做这样一种实验,在一只盛有气体或液体的烧杯下面,用燃烧物进行加热,这时烧杯里的气体或液体就开始膨胀,可是,当膨胀到一定程度时,你们又赶紧把燃烧物熄灭,让烧杯和里面的物质冷却下来。”杨瑞凌说:“那是在做热胀冷缩的实验。”校长点点头,“哦——可是我有个想法,假如不将燃烧物熄灭,任意地让它燃烧下去,那将会是什么结果呢?”杨瑞凌脱口而出:“那可能会引起爆炸!”“哦,这说明凡事得有个限制,决不能没有节制地发展下去,就拿你和你的某些学生来说吧,师生之间进行适当的交往,本无可非议。但如果不把握点分寸,不讲究个限度,是不是也会像烧杯一样,产生一种爆炸的后果呢?”杨瑞凌登时怔住了,没想到自己被绕进了圈子里。须臾,她急忙辩解:“校长,你指的是衣洪波吧,他非常喜欢物理,又是班级干部,经常找我淡一些学习上和班级的事,这是很正常的嘛。”校长笑了:“小杨啊,我记得你们物理方面好像有个叫什么守恒定律的概念,说什么来着,能量既不能消灭,也不能创生,只能从一种形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好了好了,这个例子举得太蹩脚了。小杨啊,今天找你来主要为了另一件事,你今年有21岁了吧,过了年就22岁了,不小了,不小了,也该有个男朋友了,我这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你看邹仁武这人怎么样?”杨瑞凌惊愕得差点跳起来。她万万没想到,校长怎么能把她和邹仁武联系到一块儿?假如让她自己选择恋人,就是选择一万个也排不到他呀。于是,她推委道:“校长,我,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方面的事情。”老校长微笑着,慈祥地望着她。许久,又慢慢地说:“我无论做一个上级还是一个长辈,自认为对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有责任的,今天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邹仁武的父亲就是县教育局人秘科的邹科长,你之所以没分配到偏远的山区,没分配到小学,这可都是邹科长一手经办的呀,还是在你读师范的时候,邹科长对你的印象就很好。”杨瑞凌又是一惊。只听校长继续说道:“据说,邹科长很快又要提升为教育局局长,我想这对你的前途,你的事业,都不是没有关系的。当然了,你们年轻人在爱情问题上,考虑得总是很浪漫。可是做为一个过来人,我们总结道,凡事还是实际一点为好。至于邹仁武本人嘛,我看还是不错的,文化差点,性格粗鲁一些,这都算不了什么,过日子嘛,还是满可以的。”杨瑞凌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她似乎已听不清校长在唠叨些什么,朦朦胧胧之中,校长终于结束了她的谈话。“好了,耽误你半天时间,回去好好权衡权衡。哦,对了,关于你和衣洪波的事,今后尽量避点嫌,大学生和小老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人言可畏啊!”
杨瑞凌木木地走出校长室,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脑袋里一片空白的,什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夜幕笼罩了整个校园,她仿佛才从麻木中复苏过来。她开始回忆白天校长说的每一句话。她一下子明白了好多事情,怪不得自己被分配到枫叶岭中学,怪不得邹仁武一见到自己就露出一种异样的眼神,怪不得衣洪波老向自己诉苦,说邹仁武一上体育课就无事生非找他的毛病……原来,这里面藏着那么多复杂的背景。
再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师生们都全力地投入到紧张的总复习之中。考试刚刚结束,杨瑞凌又提前离校,到市教育学院参加大专函授面试,接着,就进入了寒假。
在一个多月的寒假中,衣洪波真是度日如年,他盼望春天,盼望开学,他计算着,自己在校时间只剩下短短几个月了。那时,不管自己的归宿是什么,他都将永远离开他的杨老师。他暗暗地想,一定要趁这短短几个月的时候,好好地接近接近她。
寒假终于结束了。在开学的前一天,衣洪波竟突发奇想地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第二天一早,他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学校。校园里还空无一人。他不知道杨瑞凌是否起床,不敢冒然撞进她的宿舍。便在自己班级的门前顶着初春的寒气徘徊着。一会儿,杨瑞凌宿舍的门开了,杨瑞凌端着一个脸盆走了出来。衣洪波一阵激动,急忙跑上前去,兴奋地叫道:“老师!”然后,张开大嘴傻笑着,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杨瑞凌一愣,接着,一种忧伤的目光不易察觉地从她眼睛里一闪而过,她的嘴角牵强地露出一丝苦笑:“衣洪波,你怎么来这么早?”然后,掏出钥匙交给他,“呶,先到教室里暖和暖和吧。”就匆匆地向水房走去。
杨端凌没有让衣洪波到她宿舍去,也没有表现出往日那种亲切感。衣洪波悻悻地回到教室,打开门,走了进去。一种失落的感觉悄悄涌上了心头。
当同学们都到齐了的时候,杨瑞凌走进教室。她没有例行公事的做开学讲话,也没有安排同学们做开学后的各项准备,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同学们,这学期我不做大家的班主任了。”教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她又补充道,“但我还任大家的物理课,希望大家好好学习,迎接毕业。新的班主任一会儿就来,大家好好准备吧,再见。”同学们“刷”地站了起来,齐声高呼:“老师再见!”两颗晶莹的泪滴涌出了她的眼窝,她一转身,匆匆地走了出去。在这一瞬间,衣洪波仿佛突然成熟起来。他发现,杨瑞凌消瘦了,憔悴了,好象得了一场大病。
这一天下来,衣洪波一下子感到万念俱灰,感到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好象世界上的光和色在突然间都消散了。
经过一段阵痛之后,他又找到一个新的希望,他庆幸杨瑞凌依然教自己的物理。所以,又试探着以请教问题为名,去过杨瑞凌宿舍几次。而这时的杨瑞凌不是推脱身体不好就是有事,把他支走。衣洪波感到绝望、彷徨,他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在思索、分析、揣测……
其实,杨瑞凌真想让衣洪波来到自己身边,跟他谈谈,说说心里话。但她不能,她害怕谣言、害怕压力、也害怕自己的感情真的象老校长用守恒定律举的例子那样,“从一种形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她只能把那种欲望深深地压在心底,痛饮着孤立无援的苦酒。
邹仁武的父亲又通过种种关系把手伸向了杨瑞凌的家里。杨瑞凌的家在曼江镇,父亲是个小学教员,当他得知堂堂教育局的科长大人选中了自己女儿时,这位被清贫逼怕了的教书匠,竟高兴得了不得。而杨瑞凌的母亲这位跟着穷困潦倒的丈夫吃了大半辈子苦的家庭妇女,竟对杨瑞凌以死相逼。当杨瑞凌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假,摆脱了父母的纠缠,返回学校的时候,校长又告诉她,由于工作需要,她的三(2)班班主任被撤换了。那块唯一能寄托感情的阵地又被无情地掠夺去。然而,校长并没有停止对她的进攻,又多次找她谈话,关于邹仁武的事要她给一个确切的答复。
杨瑞凌不想用自己青春的代价去换取别人的需要,但,面对目前的一切,她又没有勇气站出来严词拒绝。她只能用沉默来守护自己,时间在僵持中进行着。这时校长又采取一个新的策略,她把杨瑞凌和邹仁武叫到她的办公室,然后自己躲开,意思是让他俩单独谈谈。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杨瑞凌真感到无所适从,她只能用冷漠来表示对抗。在学生面前或其它场合抖威风、耍贫嘴、满有本事的邹仁武,此时只能象蒸气遇冷一样,凝结成一汪死水。因此,这样几次下来,事情仍然毫无结果。
可是,有了这几次之后,邹仁武这小子也不知被谁点化了,竟公开以杨瑞凌的男朋友自居起来,很快,这事在老师当中传得沸沸扬扬。邹仁武家本来住在县城里,他每天骑着摩托车上下班,晚来早走不以为奇。可现在,他干脆不回家了。下班后,死皮赖脸地跑到杨瑞凌的宿舍里,软磨硬泡到很晚很晚,才钻到男教师的宿舍里挤一宿。杨瑞凌恐慌了,她想,这样长此下去,那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她万分焦虑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就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一个急转直下的变化。
邹仁武自从住进了学校,每天早晨起来闲着没事,经常到枫叶岭上穷溜达,拿着他的高压气枪打个鸟什么的。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不慎从一座60多米高的石崖上摔了下来。
被人发现时,已成为一具血肉模糊的僵尸了。
死人总是一件悲哀的事,邹仁武的死,同样给校园的上空罩上一层薄薄的惨雾。但,这层雾很快就散了。杨瑞凌的心情尤其复杂,她不希望人家去死,因为不爱就要人家去死,那同样是一种卑鄙的品质。然而,她又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彻底解脱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窃喜。她开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这时她发现,被自己冷落多日的衣洪波,学习成绩正在急剧下降。她把自己进校以来前前后后的事情梳理了一遍,觉得应该找衣洪波好好地谈谈,她还惦念着他毕业后的去向问题。
还是在校园后那条小河的岸畔,在五月的晚霞里,他俩面对面站定了。杨瑞凌突然间感到一种局促,一时竟找不到谈话的头绪。一阵慌乱之后,杨瑞凌道:“衣洪波,你是怎么搞的,学习成绩一直在下降,你辜负了老师和同学的期望。”说着她抬起头朝衣洪波的脸上瞥了一眼,她吃了一惊,她看到一双燃烧的目光,衣洪波正火辣辣地盯着她。呼吸急促:“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离不开你,我……”杨瑞凌窘迫得涨红了脸。她理解,一个缺少爱,一个正处在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青春期的青年,他会把一个年轻异性的关怀和爱护化做炽热的情爱。杨瑞凌稳定一下情绪道:“衣洪波,你还是一个学生,不应该这样想。我是你的老师,你不该对我存在这样和那样的想法。”“不,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再也见不到你……我,我爱你。”衣洪波说着,竟失控地抓住杨瑞凌的双肩……杨瑞凌吓坏了:“衣洪波,你……”情急之中,她使劲地推开他,一扬手,“啪”!打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衣洪波,你这个流氓,快把他抓起来!”杨瑞凌定睛一看,是老校长带着几名老师出现在面前,衣洪波稍一愣怔,撒腿就跑。
就从那一天起,衣洪波失踪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是否还活在世上。
杨瑞凌感情的闸门封闭了。她不再过问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只是拼命地学习、工作。她通过函授,获得了大学专科文凭,本科文凭。她连续几年被评为乡、县、市三级先进工作者。后来,她被提拨为教导主任、副校长直到校长。今天,时隔八年多,这个销声匿迹的人物,又重新出现了,并做出这么一桩令人惊叹的义举。她感到突然,感到震惊,她禁不住向赵东伟寻问一下衣洪波的一些情况。赵东伟告诉她,衣洪波刚开始流落到河南、安徽一带混了一段时间,靠打零工和要饭活着,生活十分艰难。后来他开始流浪为别人修理家用电器,生活稍有好转。这时,他结识了赵东伟这条河南汉子,两人成了莫逆之交,兄弟俩经过一段艰苦卓绝的拼搏,终于发展起一支规模庞大的建筑队。他们转战南北,浪迹天涯,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腕”。但是,在衣洪波的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一块圣洁的处女地。他没对任何女人发生兴趣,没有任何放荡行为,他埋着头,挥洒着血汗,奋斗着,苦干着。一年前,他率领工程队来到附近的市县进行施工建设,衣洪波打听到了杨瑞凌目前的情况,他要去实现多年来自己对自己的承诺。
杨瑞凌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思考,剧烈的思想斗争,终于自认了,自己心灵深处那颗爱情的种子是衣洪波播下的。只是她没有让它发芽、成长。她把它深深地埋藏了起来。今天,这颗种子终于又复活了,她答应了衣洪波的“条件”。
这一天,秋风拂拂,红叶飘舞,杨瑞凌缓缓地向小河边走去,进入而立之年的她,表情显得端庄而恬静。这是赵东伟为她和衣洪波约好的日子和地方,他们要在这里把过去的一切都重新唤回。
在一株高大的枫树下面,杨瑞凌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他的不远处停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她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她镇定了一下自己,慢慢地向前移动脚步。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杨瑞凌愣住了,是赵东伟!
赵东伟满脸忧郁,叹道:“唉,想了解一个人,太难了,我自以为对衣洪波了解得非常透彻,其实不然啊。昨天晚上,我们谈了一夜,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说着将一个纸包递给杨瑞凌。杨瑞凌问道“他人呢?”赵东伟说:“你自己看吧。”杨瑞凌急忙将纸包打开,首先呈现在眼前的是那个自己亲手制做的生日卡,翻开生日卡,在那已经干枯的枫叶图案上,压着自己那帧单身小照,生日卡下面是一封很厚的信札,她展开信,默默地看着。
亲爱的瑞凌姐:
这是早已在我心中习惯了的称呼,但我却从来没能将它说出口,今天让我好好地叫你一句,瑞凌姐!
你终于答应了我。你终于表白了你想表白而不敢表白的心迹,你是爱我的,我所生死以求的就是这些。但是,当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爱,马上就要感到此生如愿以偿的时候,一块巨石又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这是一个你和任何人永远也不知道的秘密。邹仁武是我把他推下山崖的,我杀死了他,在那当时,既是为我,也是为你。我通过种种途径了解到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而现在,邹仁武的鬼魂又突然狰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了,我终于得到了我想得到的,我的全部积蓄,已化做那幢崭新的教学楼,我的灵魂到了应该彻底解脱的时候了。现在,也就是在你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含笑走向我的归宿——监狱的铁窗下……
一阵猛烈的秋风骤起,千万片枫叶铺天盖地地向杨瑞凌涌来,杨瑞凌一阵昏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