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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唐虞今在上

“明二将军勿须气恼,此次征滇失利,那么多红巾弟兄成了他乡冤鬼,谁不想食姬贼之肉,寝姬贼之皮呀,但那个急着取了姬贼人头走的,我看必定是她!”韩贞哥虽说尚沉浸在夫妻重逢的喜悦之中,但她心系军营,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

“谁?”万胜仍在气恼。

“你跟我走,我们去看看便知。”贞哥携主将走出营帐,她并不理会还在帐门前嬉闹的那一干青年军校,而是带引主将径往盘龙江上游而去。

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盘龙江,江风还带着缕缕腥味,追逐死尸的老鸹聒噪着盘旋在一处处芦苇滩上。在上游一处幽静的水湾中,一个女人藏在里面正在那里嘤嘤呜呜地饮泣哭诉,万胜与贞哥拨开密密的芦苇丛,钻进去一瞧:哦,果然是她,是肖十一娘在这儿祭奠亡夫!是她取了奸人姬安礼的人头,燃着香烛在这儿告慰她的喜喜哥。溪水静静地流过芦苇滩,十一娘满脸泪水纵横,她那浓重的陇右口音已变得喑哑,还在那里喃喃诉说着她与喜喜的一件件往事,她告诉喜喜,奸人是她手刃的,别人宰杀岂能解恨?

“好一个巾帼女杰!”万胜感叹着走上前去,他宽慰了十一娘一番,不由又在江边添了香烛,他酹酒江上,转而又朝关滩江、古田寺方向遥祭了一会,然后神情肃穆地叨念道:“生作人杰,死作鬼雄,我明二将军有这般红巾健儿在麾下相随,何患我玉珍大哥帝业不成,我红巾众兄弟功业不就!”

在一旁陪祭的贞哥,虽在嘴上跟着主将叨念着亡灵归来,英雄尚飨之类的悼词,但她的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掠过几缕悲凉。唉,男人们造反,谁不是为了夺天下,取富贵?口口声声都忘不了功名二字,不就是取了富贵就忘不了封妻荫子,光耀门庭么?哦,对了,喜喜捐躯,得向玉珍叔讨个封赏。可她话刚出口,肖十一娘却凄然一笑拒绝了。十一娘说,她给喜喜生的儿子已快满四岁了,而今蜀中粗安,太平即是福,她该携子返归乡里了。贞哥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十一娘有她的亲人和家,我贞哥的亲人和家在哪里呢?而今七郎寻她而来,他们青梅竹马的姻缘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不由自忖:我贞哥十七岁在保宁投军,女扮男装已历七年,可谓备尝军旅艰辛,难道也是奔功名二字而来的么?不,这不是我的初衷,还是那首流行七里庄的木兰辞唱得好哇: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现在仗打完了,明二将军已下令班师,我贞哥也该解甲归田,与七郎九妹同归乡里了。

且说万胜带领征滇的红巾余部,借道乌撒蛮地,于至正二十三年(大夏天统元年)夏四月返回重庆,玉珍亲至军中犒劳,对于征滇之役的失败,他并不诿过于人,而是引咎自责。军中盛传韩贞哥的传奇故事,一个弱女子,到了红巾军营,竟成了屡建奇勋的奇女子,玉珍唏嘘不已,诏令旌表她为韩贞女。一时间,保宁韩贞女的美名名扬天下,在蜀中可谓家喻户晓。韩贞女贞哥与尹七郎完婚后,夫妇俩琴瑟相和,恩恩爱爱。有道是,苦相思时,度日如年,男欢女爱,却又日月如梭。眼下蜀中无战事,百姓太平,乡民们男耕女织,都忙着收拾自家的小日子。冬去春来,一转眼,又是千里田畴菜花黄的时节了,巴山蜀水之间,满林子的山鹧鸪昼夜不息地呼唤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芒种刚过,满山坡的胡豆豌豆开花结豆荚的时候,贞哥七郎双双还乡了。

夫妇俩从大夏都城重庆出发,一路晓行夜宿,有时搭乘木帆船溯江而行,有时又换乘骡马走青石板驿道。雨天里,看不尽两岸农夫唱着秧歌插秧忙,天晴了,又是村村户户开镰收割麦田的热闹景象。眼看保宁府已没有几日的行程了,这一天,遇上初夏的一场雷阵雨,他们便早早地寻了一个客栈歇宿下来。

雨停之后,一会儿又是丽日晴空满天彩霞了,夫妇俩相携着到户外闲步,却见那竹篱边早立着一位老者,不知老人家望见了竹篱中的什么,只见他摇头晃脑正在那儿闲吟——

一天雷雨诚堪畏,千载风云漫企思。

留取闲身卧田舍,静看蝴蝶挂蛛丝。

这乡音好熟,七郎匆匆上前,那老者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七郎不由愣住了:

“噢,原来是前辈杨叔,您,您老……”

“怎么?青春做伴好还乡。眼下蜀中太平世界,这还乡之事,你们使得,就不许老夫成行了么?”原来是杨智的族叔杨学可老先生从云南返蜀,他先到东川访友之后,现在正往蓉城赶路,未料在这驿站边的小客栈竟邂逅了族侄昔日的故交好友。

贞哥也听说过杨学可乃是西川的世家宿儒,因避青巾之乱去了云南,听说他曾在中庆府讲学,那里的青衿学子皆视他为一代宗师,尊崇有加,后来他见梁王无道,又藏迹山林,隐居不出。今日得以幸会,贞哥自然十分欣喜,她连忙上前施礼之后,邀前辈到屋里小坐,沏过香茗,他们便无拘无束地闲聊起来。

当聊到征滇之役的云南往事,杨智是七郎的至交,说到这位忠义之士屈死梁王府中,七郎不免神色愀然,随口吟出了亡友殉主的遗诗:“半载功名百战身,不堪今日总红尘。死生自古皆由命,祸福于今岂怨人?蝴蝶梦残滇海月,杜鹃啼破点苍春。哀怜永诀云南土,絮酒还教洒泪频。”末了,七郎连声叹息不已。

前辈杨叔垂下头来,一时无语,一块隐秘的伤疤又被揭起,他好不痛定思痛。半晌,他才喃喃轻斥道:“自古忠义二字,瞒过了多少世人!唉,唉,悲则悲矣,壮则不然。”

七郎不解,一旁的贞哥也睁大了惊诧的眼睛望着这位悲伤的老人。老人抬起头来,并没有老泪纵横,却是一脸的冷峻:“而今乱世,天下争功名者无不以忠义自欺,杀人如麻,终殉主子,流血漂楯,以殉王侯,这哪是圣人教诲,愚矣,悲矣!”言罢,老人闭了眼,不知他在静静地冥想什么。

七郎听罢,不由悚然。他为当日在关滩江劳军而诱杀红巾感到了深深的自惭,他嗫嚅着想自责几句:“杨叔,我,我是……”

“你是一只雷雨后挣脱蛛网的蝴蝶!”前辈杨叔打断后生七郎的话,冷不丁只吐出了这么一句铜豌豆似的冷语。

七郎傻了眼愣在那里,贞哥忍不住在一旁嗤嗤地笑。

“还是贞哥兰质慧心,七郎哪,你不懂的,她可是句句都懂。”前辈杨叔缓和了语气,脸色随之也和悦起来。他问贞哥,天子坐明堂,给你升官晋爵,你不是放弃了吗?贞哥点点头。他又问,天子坐明堂,给你那么多赏赐,你不是一件也没取么?贞哥又点点头。后来,前辈杨叔很羡慕地笑道,要说飞向田园的蝴蝶,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就莫如贞哥了。

在这个夏日的傍晚,小客栈里三个客人同在归乡的途中邂逅,他们唠叨了很多,也很随意,两个年轻人虽说阅世不深,并不想去领会那个古怪老头晦涩的谶语,但他们仍觉得很开心。是夜,谁都美滋滋地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一早,两拨客人各自上路,贞哥七郎返归七里庄自不必说,且说那老学究杨学可连日赶路,好不容易回到成都的乡里,可他刚迈进家门,却早有两个衙吏先他一步赶到了。两衙吏立在厅堂之上,只拿那圆鼓鼓的眼睛盯着他,老学究不禁一惊,怎么,数年阔别,音讯不通,家中未必出事了?

原来,蜀中无战事,百姓归于垄亩,玉珍瞅着这个机会,便忙于折节下士,大兴文教了。他在都城设了国子监,以教授公卿子弟,又在府城设提举司,县城设教授所,让百姓子弟也能入学攻读。他打听到在云南讲学的杨学可离滇返蜀,便差人星夜兼程去了成都,晓谕皇上要征召这个老学究到重庆去做国子监教授。学可在川东访友多逗留了一些时日,所以差人就先期到了老学究家里,两个衙吏已在门前等候他多日了。

谁知,当两衙吏说明来意后,学可并不应召赴阙,却是苦笑着摇头道:“一介老儒生,今生不入仕,乃我素志。”后来,官府又多次来人相催,这老学究反倒生气了:“而今大夏皇帝仁心义质,天下皆知。聘一教书先生,不过区区细事,蜀中之大,莫非仅我一人?尔辈在此白磨嘴皮,岂不怕误了皇上差事!”言罢,他竟自走进内室,“哐”地一声闭门不出了。

差人回去复命自不必说,且说杨学可回到西川新都故里,日子太平,又是无官一身轻,于是,他在园中遍植筼筜翠竹,于竹间筑一小亭,茶余饭后,常在亭中抚琴吟诗,他以长乐公自诩,逍逍遥遥打发日子,春花秋月,倒也自在。

一天,有朋友送来一坛新酿的村醪,他独酌林间,一边绕着小亭闲步,一边随口吟咏道——

刀笔相从四十年,非非是是万千千。

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牙笏紫袍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月在天。

“好一个刀笔四十年,是非万千千!”岂料小亭中已端坐一位老者,此公正呷着香茗笑吟吟地望着他:“长乐公自是心闲,我却是身在青山,心却忧天哩。”

原来,来客乃学可的世交好友谢善璞,谢公也是西川硕儒,大夏皇帝曾征召他入朝做翰林学士,他婉辞不就,率性去了乐山筑庐林下,今日思友心切,又来学可园中谈玄论道了。

“忧天?谢公说的是哪重天哪?”学可步入小亭,拣一石凳坐下,与善璞随意闲聊起来。

“当然是蜀中之天,大夏皇帝明玉珍啰。”善璞隔着石桌,用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心窝:“灵台如镜。人言灵台如镜,躁则暗,静则明。长乐公静养有日,心悬明镜,想必已照见了一桩怪事。”

“何事?”学可反问。

“辞别梁王的威顺王宽彻普化,率十几骑怯薛走越嶲间道,想偷偷返回陇右。邹兴将军探得军情,正欲追而擒之,你猜,大夏皇帝说什么来着?”善璞边说边顿了顿话头,他见学可愣着不语,接着又说:“大夏皇帝口谕邹将军:穷寇勿追。邹将军问是何故?皇上却说,哀其丧妻失子,已成一个苦命的孤老头。”

“宽仁至此,得无过乎?”学可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不由连连摇头。

“是呵,天意也不允。”善璞补述道:“那个武昌来的威顺王爷,没死在汉川,没死在中庆,这次他侥幸逃回陇右,却在屯牧之所暴病身亡。人不杀而天诛之,这岂非天罚不爽!”

二公一时无语。沉默片刻,学可像参透了什么似的,他低头喃喃自语道:“今日之蜀中天子,唉,唉,他是生不逢时呵!”

“此话怎讲?”这次轮到善璞反问了。

“圣人云:治世以仁,乱世以诈嘛。”学可瞥了善璞一眼,他似乎猜着了这位乐山高士的隐衷:“你是说,明玉珍一个仁人君子,若处太平治世,他自可有一番大作为。但今夕何年,乃奸雄蜂起之乱世,乱中夺天下,从来都是靠一个诈字呵。刘邦是诈谋得天下,曹操是诈道篡天下。谢公心忧者,莫非是明玉珍与诈道无缘而又身在逐鹿之间?”

善璞微微颔首,稍顷,又叹息道:“而今大夏皇帝,息兵蜀中,保境安民,不征军饷,轻徭薄赋,乡民都说他是蜀中的小尧舜,百姓倒是粗安了,有小康日子过了,但九鼎毕竟不在蜀而在中原,斯人不取,而觊觎者却大有人在呵。”

“你是说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方国珍之流?”学可几杯村醪下肚,双颊已有些酡红了:“若论红巾群雄,要数陈友谅地盘最广,势力最大,但这个沔阳渔家子,狡狯剽勇有余,卓识远见则差矣。他公然弑主篡位,群下寒心,纷纷叛离,去年朱元璋离开建康去救安丰,陈友谅统兵六十万,不取对方老巢,却屯兵洪都坚城之下,后来又被他儿时的故交康茂才所诱骗,在鄱阳湖中屡战屡败,终至中流矢贯睛而亡。现在他儿子龟缩在武昌,亡国就擒,不过是迟早的事。若说到那个私盐贩子张士诚,他依靠歃血结拜的十八条好汉起家,曾在高邮城下大破元军,这个人倒是资性轻财好施,平素惯于笼络人心,但此公昧于识人,驭下无方,慕虚名而不察实务,又岂是霸业之主?至于那个海上强盗方国珍,不过是乘时而起的草头王,他们兄弟数人,还有那一帮心腹幕僚,只知贪贿营私,买田置货为富家计,不知国家的深虑远略为何物,海内归一之时,必是其束手就擒之日。陈、张、方三人而下,其余割据称兵者,皆不足论。唯有建康的朱元璋,这个昔日皇觉寺的烧火僧不可小觑,其人阴鸷诡诈,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乱世枭雄,讲大度他颇类汉高祖,玩权术他不亚于曹阿瞒司马昭……”

“何以见得?”善璞突然打断学可的宏论,他厌恶权诈,但却偏偏喜闻其详。

“咳,天下人都知道建康朱元璋,言必称仁义,却无人细察其人行必循诡诈。谢公难道不知,当年濠州红巾渡江攻建康,有个陈野先袭杀郭、张二帅之事么?”学可微眯着一双醉眼,可他的思维却纹丝不乱。

“咋个不知。陈野先乃淮西义兵元帅,他与朱元璋歃血为盟,誓同生死,在建康城下却突然倒戈,设宴擒杀了红巾大帅郭天叙、张天佑,自此朱元璋由副帅而独掌军中大权。那个陈野先贪图美色,他在乡间掳掠民女,旋即也被乡勇所杀。军中不是盛传,此乃天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善璞一介老儒生,常自诩为山中幽兰,独善其身隐居不为王者香,却又心系王事喜欢清谈。

“先是纵人作恶,自己从中渔利,事后又杀人灭口,假托天意。此等事掩人耳目,也只有那个烧火僧才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学可乘着醉意,斜睨了乐山来的高士一眼,禁不住扼腕叹道:“唉,唉唉,从来都是奸雄权诈取天下,何谓奸?奸即是奸诈。何谓雄?雄即是狠毒。收拾乱世乾坤,不就是靠的这两件法宝么?明玉珍诚朴厚重,非奸;俭约宽仁,非雄。他虽称帝,恐怕也是国祚不长,享年不永,这岂非时也,势也。唉,明玉珍不是朱元璋,他生不逢时呵!”

“长乐公也杞人忧天乎!”善璞长吁一声,立起身来,不由神色愀然。他抬眼向亭外望去,这幽静的小园子里,鹤影在上翩翩,清泉在下淙淙,二公清谈,对乱世逐鹿者一一点评无遗。半晌,学可又说他好不容易从旧官府的刀笔俗务中解脱出来,这些日子,他也想去乐山,问谢公肯否与他为邻?善璞一听,高山流水,得觅知音,自是喜不胜喜。他点头应允后,忽然抱起石桌上的村醪酒坛咕噜咕噜猛喝一通,之后,他涨红着脸,口占一诗,吟咏道——

锦里栖迟处,飘然远俗嚣。

地偏车马少,山近市廛遥。

谢事惟求避,居官懒折腰。

读书明至道,忘味学遗韶。

对坐花千点,充饥水一瓢。

放情随洒落,得句自推敲。

种竹开三径,横琴咏九皋。

唐(尧)虞(舜)今在上,许我学由(许由)巢(巢父)。

群雄逐鹿天下汹汹,巴蜀一隅独得安静。高士们自可高卧云山饮酒吟诗,但重庆朝廷中的明玉珍,却依然是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眼下四境暂息兵戈,玉珍大兴文教,礼贤下士,不应召赴阙者,他不责难,愿出山应聘者,他礼为上宾。公卿子弟入国子监日诵经史,各郡县学官督学甚勤,所招生徒甚众。是年秋天,首开廷试,宗伯刘祯亲任主考官,录蜀中士子董重璧等八人进士及第,其余多人,得赏进士出身有差。西川仁寿县教授所教授刘湛,因他学行优裕,造就人才,旋即升为大夏国国子监祭酒。一时间,蜀中文教,勃勃郁郁,风气大盛。

一日,玉珍披阅案牍困倦了,他想找戴寿闲叙解闷,于是,他便带了几个近侍随从,径直去戴寿府上拜访。戴府的门卒正欲通报,玉珍摆摆手,示意勿须惊动主人。他随即穿过庭院,直奔书房而去。不出玉珍所料,主人果然在书房里,但此刻主人在干什么呢?主人正对着壁上一幅画像,看得发呆,口中也念念有词:“看你这个老头,个子矮矮小小,皮肤黧黑黧黑,你怎么能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他还没叨念完,只听身后吱地一声,房门推开了,他不由回头一瞧:啊哟,是皇上驾到,——戴寿忙不迭地要跪拜接驾,玉珍连忙扶起他,笑道:“这儿又不是朝堂,还行什么大礼?”玉珍边说边走到壁前,原来壁上挂的,乃是戴寿本人的写真画像。画师工笔细描,把戴寿这佬儿,画得来就像一个疲于奔走的老衙吏,横看竖看怎么也看不出一点首辅大臣的影子。

“皇上见笑了。”戴寿一脸尴尬。

玉珍见戴寿尴尬的苦笑,他也不无幽默地解嘲道:“妙,绝妙。人言我明玉珍是草鞋天子,戴公你就做一个草鞋宰相,这有什么不好?戴公,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矮矮的个儿黑黑的脸,好,我给你续上两句。”书案上有现成的笔砚,玉珍走过去,提笔濡毫,凝思片刻,便于画像的留白处题了几行赞语道——

尔形不长,尔貌不扬。

胡为将?胡为相?

一片灵台,丹青莫状。

哈哈,哈哈哈哈,主客二人,一时忘了君臣身份,彼此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在这小小的书房,主客二人聊着朝廷琐事,倒也十分轻松解颐。但聊着聊着,戴寿忽然敛容正色道:“刚才皇上说我由于心吉,所以富贵,但我灵台之地,这段日子在想什么?皇上知道吗?”

玉珍不由也正色敛容,想听听戴公有什么忠谏。

“身为宰辅,职在总揆百官,但眼下国家初肇,要务之首,当在为朝廷收揽人才。”戴寿这倔老头,说话很是直截了当。

玉珍听着,赞许地点点头。

“建康的朱元璋,这些年得了李善长、宋濂、刘基一大帮才俊,疆域大展,势力大张,这其中三昧,他有一句口头禅说得甚是分明,皇上听闻过吗?”戴寿说着,并有意将话头顿了一顿。

“未曾听闻。”玉珍似乎在诚心讨教。

“朱元璋说:什么叫才俊?不就是士么?士,能为我用者,则养之;若不为我用,则杀之。”戴寿学着那皇觉寺烧火僧的口气,说得很侃切。

“此话如此唐突,其说何来?”玉珍皱了皱眉头,有些生气地质问。

戴寿并不理会玉珍的脸色,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朱元璋说,因为士者,乃天地之精英,国家之栋梁,得之,则得天下;如果留给他人,就无异于把江山拱手送给别人。”

玉珍听罢,哑然无语。但稍顷,他还是摇了摇头,以十分肯定的口吻轻言道:“如此奸雄之道,我不为之!”

戴寿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率性把话抖落得明澈透底:“皇上折节礼贤,蜀中才俊,哪有不肯出山的?即使有隐居不出的贤者,任其颐养天年,终老林泉,不也是世道太平的表征?”

戴寿这倔老头,今日说话兜了一个圈子,原来却是同玉珍想到一块儿的,玉珍自是高兴开心。君臣二人,又聊了一会蜀中才俊的闲话,不觉日头已渐渐偏西,玉珍正想启驾回宫的时候,戴寿忽然问道:

“皇上,你还记得当年重庆城破,从大火中侥幸逃出的那个虬髯饮者?”

“不就是小秀娥的父亲,一个来自波斯的花剌子模人么,他叫什么来着?”玉珍一时忘了那个色目遗老的姓名。

戴寿笑吟吟地诉说道:“他叫哈米里。其人随祖上迁居中国后,自幼习汉文,此公博学多才,红巾未入川时,他曾向大都朝廷上书,说中国的孔夫子是天之怯里马赤(代言人),治国之道,以及世间种种天理,皆在孔夫子的论述之中,因此他建议在蜀中大兴学堂,可惜条陈上奏,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前几日,国子监祭酒刘湛先生同我论及此事,好不唏嘘叹息,刘先生的意思,是要荐举他来重庆任国子监教授。皇上,你看一个色目佬儿,能为我华夏子弟授业解惑么?”

“咳,戴公你怎不早说?”玉珍连日来被郁闷所困扰的事,不就是收揽人才么?此事的转机原来却握在宰辅大人手里,如果精诚所至,可引来一个色目学者出山的话,那么今日蜀中,还会隐匿才俊之士?玉珍不由笑逐颜开,他高兴得仿佛又回到了群臣议事的朝堂,于是朗声道:

“准奏。戴卿所言,甚合朕意。举荐贤才,事不宜迟!”

玉珍听见戴寿在一旁窃笑,他回过神来,明白此时尚在戴公这间简陋的书房之中,玉珍也不禁哑然失笑:“戴公,我俩想到一块儿了。国家求贤若渴,贤才入朝是何等急务?戴公,你明日就动身起程吧!”

第二天,戴寿打点好行装,带着几名随从径直奔播南寻访哈米里而来。他们一行人晓行夜宿,连日赶路,殊不知快到赤水河的时候,突遇永宁土司暴乱,乱兵见人便杀,见物便抢,路途疲劳安歇在驿站馆舍里的宰辅大人,沉沉一觉醒来,竟险些落入乱兵之手,成了永宁土兵掳掠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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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可夫出生于沙皇统治末期的一个没有任何显赫背景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如果没有战争的发生,朱可夫可能会成为一名毛皮匠,平凡地度过一生,除了家人外,不会被其他人记得。然而,由于沙皇扩军参战,朱可夫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朱可夫是军事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仅用了25年的时间就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成长为名垂军史的伟大元帅,走过了光辉的战斗历程,在世界战争史上写下了不朽的篇章。 由于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立下显赫战功,朱可夫曾经四次荣膺苏联英雄称号,两次获得胜利勋章,此外,还获得列宁勋章6枚,十月革命勋章1枚,红旗勋章3枚,一级苏沃洛夫勋章2枚,以及多枚外国勋章。
  • 花开你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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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青春,是陈婕最美好的时光。那年,她们的相见注定两人欢喜冤家的缘分。其实对于那年的青春,到后面回忆起来,朦胧、而又后悔。那年的青春可以重来,你不可再回来。对于明天发生的,我们只好关注今天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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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的车祸让他丧失记忆,三年后再见,他已化身高冷总裁。为了保守秘密,她三缄其口,为了找回记忆,他百般阻挠。在爱恨边缘,对与错,是与非,他们紧紧纠缠。苏颜:“放开我,我不会说的。”萧宇轩脸颊泛红,将她逼至墙角,嘴中满是红酒的醇香:“无所谓,现在,我只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