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金黄的草帽,是父亲刚从集市上买来的,还带着干燥的草香。
小时候的我,总喜欢在夏天枕着父亲的草帽酣眠,尤其是在夜晚,露天的打麦场上,我们一家人吃过了饭,聚集到这里,一边看守麦子,一边聊天,望着满天眨眼的星光,一盏茶工夫,我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口水溢湿了父亲的草帽,抖一抖,像荷叶上的水珠。
白天的草帽多半属于父亲,父亲要么用他来遮挡毒辣的阳光,要么扬场时用它来遮挡被风吹散的麦糠。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草帽里总有淡淡的麦香,那是收获的气息。
一场活忙下来,那草帽,就属于我了,我把它连同叔叔的那一顶扣在一起,“砰——哐哐,砰——哐哐……”两顶草帽,像乐器中的铙儿一样碰在一起,草帽相撞哪里会有声音?那声音,是农场上闲下来的父亲的杰作,父亲,成了我童年的记忆里,最优秀的配乐大师!
清楚地记得,父亲帮我“配乐”时,还会禁不住手舞足蹈,那舞蹈,像极了蒙古的摔跤,当然了,蒙古摔跤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是在电视上,早已忘记了那是一档什么综艺节目,只记得我拉着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妈妈快看,那两个人在学爸爸……”妈妈扑哧一声笑了,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那是‘蒙古摔跤’!”我哪里会相信妈妈的话,因为,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只有爸爸才会把舞蹈跳成那样夸张。
“砰——哐哐”,爸爸黝黑的脸膛上盛放着璀璨的笑容,那笑起来的皱纹,分明就是夏天成熟的麦浪,一波又一波,伴随着两顶碰在一起的草帽,爸爸的脸上浪花浮动。爸爸一跳起这种舞蹈,仿佛从来就没有疲惫过,只到我拿草帽的手累酸了,爸爸才停下来擦汗。记得有一两次,我也抢过毛巾给爸爸擦过汗,当时的爸爸突然变得好安静,高兴地让我擦,不知为什么,每次还都闭上眼睛,可能是也想起了他的童年吧,要不然,为什么每当爸爸睁开眼睛,总会眼眶湿润呢?
爸爸的草帽,不止能在夏天发挥作用。到了来年春天也一样。到了春天,爸爸用一种最简单的办法就让草帽飞上了天,他先用两片细长的竹篾撑在帽肚里,然后,随便在帽檐上系上一根长长的布条,再绑上一条长线,一顶草帽做成的风筝就这样飞上天了!
依稀记得,那系在帽檐上的布条总是红色的,像一面细长的旗帜在空中飘扬,又多像一只金黄色的鸟,摆动着火红的尾巴在天空遨游。春天的旷野里,我和父亲奔跑着,翻越一个又一个田垄,直跑到村口的妈妈唤起我的名字,那是要吃饭了。
那时候,我总会边吃边说,说爸爸是个发明家。每当我这样夸奖爸爸,一旁的妈妈总会撇起嘴唇,我一看妈妈吃醋了,忙用爸爸教给我的“招数”——妈妈,你是个美食家啊!接着,我们一家人都哄堂大笑。
光阴荏苒,记不得这样的场景过了多少个年头。我逐渐从乡村小学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又从镇上的初中考上县里的高中,后来,直至省城的大学。远离家乡,一年也难得和爸妈见上几面,家乡的爸爸为了我的学业,依然在乡下务农,依然头戴一顶草帽,忙碌在金黄色的麦浪间。只是,不再有他的儿子在身边,他那蒙古摔跤似的舞蹈早已不再跳,空旷的打麦场上,只能听见、看到邻居一位父亲在和他的儿子玩着久违的“砰——哐哐”。
“砰——哐哐”,那是爸爸的杰作,“砰——哐哐”响起时跳起的舞蹈,那是一个父亲的专利!只是,缺少了儿子这样一个玩伴,父亲只能望着邻居父子演得精彩,而他却无法再演,也不可能再演,因为,大学毕业后,我很快和一个城市的姑娘结了婚。婚后,我定居在了那座城市,父母依然甘愿留在乡下,我知道,他们是怕影响到我这样一个不孝的儿子。
前几天,母亲突然从乡下打来电话,先是问候了我和妻子,快聊结束时,母亲突然不好意思地给我说:“你们要个孩子吧,你爸爸在家整天念叨着重操旧业呢!”
我明白爸爸“重操旧业”的意思,他是想着,哪天也能为他的孙子在遥远的打麦场上跳起他的舞蹈,在翠绿的田野里,放飞一只草帽做的风筝啊!放下电话,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脑海里重现多年前的场景:一样热闹的打麦场,一样的旷野,一顶草帽,迎着风!
(当美好的生活被意外的山石阻隔了时空,当如梦的人生因约束而变得坎坷崎岖,我们为什么不把爱的“直播”变成“转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