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在一座相当不错的城市安了家。而父母却依然留在群山环绕里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父母日益年迈,而作为长子的我又不在身边,这委实有点说不过去。为了尽到孝道,又不影响工作,我在参加工作后的第5年和妻达成一致意见,决定把二老从老家接来。
经过一个月的筹备和说服,父母被我们如期地接到了城市的“家”。父母搬来以后,妻子每天都早早地下班,并用尽浑身的解数,做最可口的饭菜给他们吃,买最舒适的布料为父母做衣服。我们原本以为父母会舒心如意,但是,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母亲还是在饭桌上向我们递交了“辞呈”。
那顿饭让我十分难堪,听到二老将要回家的消息,我正打算舀起一勺米饭放进嘴里,那一刻,我拿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良久无语。为了打破这份沉默,妻问母亲,妈,是我哪里做错了吗?是不是哪点照顾得不到?母亲连忙反对说,不是不是,是你父亲,他年纪大了,老爱迷路……
父亲?迷路?不可能啊,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记忆力向来是极佳的,山环水绕的山路都绕不迷父亲,为何城市笔直的干道却让父亲犯起了难呢?况且,从我家到父亲要晨练的广场并不太远呀?
看到我的疑虑,父亲也羞愧难当,他猛吸几口手里的香烟,然后熄灭了烟头给出了我这样一个解释——
的确,这座城市的路远远没有老家的山路“绕”,但是,我却能记得起每一个拐弯处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块石头。就拿从咱家到后山农田的路来说吧。我们住的老屋就不用说了,它是我和你爷爷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建造的,至今已经40年了;屋后的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比老屋还要年长,我小时候还爬到上面掏过鸟蛋;老槐树的脚下是一条曲折的山路,这条山路直通向村口你王叔家,你王叔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我抽的第一根“过滤嘴”就是他从山外带来的;绕过你王叔家就是一大片林子,林子中央有片湖,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去那里钓鱼,你妈生你那会儿,我曾经钓过一条5斤重的鲢鱼,炖了汤,连鱼带汤,你妈足足吃了三天;穿过那片林子是一座破损的山神庙,你和几个村里的娃子小时候顽皮,在那里玩火,把山神庙烧了将近一半,后来经过修理,近年很少有人再去;山神庙有一个脚门,通过脚门可以到达山口的牌坊,那里是过去的刑场,有不少人都是从那里上的“路”;牌坊的对面是一座石桥,你小时候最爱在那里洗脚……
父亲的讲述,让我和妻都听得入了迷,岁月流逝,年龄在做加法,而父亲的记忆却并没有像我一样在做减法,故乡的一草一木里甚至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字,却在模糊的概念之中都凝结了父亲清晰明朗的记忆,都藏着父亲一个说不完的故事。山穷水复,父亲的思路却柳暗花明。而我所生活的城市,尽管每一条街道都有一个明确的名字,每一个路口都有一班或几班公交可以到达,但是,对于父亲来说,所有的楼宇都是那样的相似,都被钢筋、水泥和玻璃包装着,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陌生面孔,所有的街道都叫嚣着纷繁的市声……
怪不得父亲要回老家,故乡虽然闭塞,但那里的一草一木却都生长着父亲温暖的故事;怪不得父亲会迷路,因为,父亲被城市千篇一律的楼房和蜗居在这些楼房里的冷冰冰的面孔给吓怕了……
其实,迷失的又何止是父亲一人呢?
(有时候,化解石头的不一定是铁锤,而是流水。这是生活的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