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尝以为词之小令，诗之余也；而慢调，则赋之余也。不熟读汉魏六朝诸赋，则填慢词必不易工。退而言之，亦须长于作骈文，始能工于为长调。两宋词人以长调擅场者，其咏物词固无论矣；即抒情写景之作，亦往往以似赋者为工。至如前人评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似《拟恨赋》，犹见树而未见林也。易安此词脍炙人口者数百年，实一篇悲秋赋耳。唯有以赋体读之，乃得其旨。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近人论词，或以易安属之婉约派词人，或以此词属之婉约体，皆大谬不然者。此词所写固属闲愁，然直抒胸臆，了无假借，以豪放纵恣之笔抒曲折蕴藉之怀，既无所谓委婉，亦无所谓隐约。即如此开端三句，其多用叠字，固与乐调音节有关；然仅就叠字言之，犹属皮相。其层次之后先，则寻寻觅觅，其始也；不明言百无聊赖；已刻画出一百无聊赖者之形象矣，于文义当用分号（；）断之。冷冷清清，则寻觅之结果也。至于凄惨忧戚之感受，则又缘冷清之环境影响而生。即此三句，已笼罩全篇矣。至其情调，既非幽咽泣诉，亦非凄凉怨慕，乃由悲而戚，由愁惨而凄厉，百感迸发于中，然后不得不诉诸笔墨而谱入管弦，所谓欲罢不能者也。不如此解之，不足以得此词作意。予尝闻此说于廖辅叔教授而韪之，后之人或亦当有韪吾言者。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此词作于秋日，读上下文自知。然“乍暖还寒”乃状早春天气者，曷用之以形容秋日也？今按：此写一日之晨，非写一年之始也。晨兴日出，故言“乍暖”；然晓寒犹重，故言“还寒”耳。“最难将息”与上文“寻觅”句相呼应。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俞选云：“‘晓来’，各本多作‘晚来’，殆因下文‘黄昏’云云。其实词写一整天，非一晚的事，若云‘晚来风急’，则反而重复。上文‘三杯两盏淡酒’，即……[念奴娇]词所谓‘扶头酒醒’。下文‘雁过也’，即彼词‘征鸿过尽’。今从《草堂诗馀别集》、《词综》、张氏《词选》等各本，作‘晓来’。”小如按：此说极是。“晓来风急”，始与上文“乍暖还寒”相合。古人晨起于卯时饮酒，又称“扶头卯酒”也。“词写一整天”云者，即鄙意所谓赋体也。唯“雁过也”与[念奴娇]之“征鸿过尽”尚微有别，详下。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小如按：[念奴娇]作于春日，所谓“宠柳娇花寒食近”，是清明前夕也。然则彼词所云“征鸿过尽”，乃指南雁北飞。意者赵明诚当时在汴都，易安居南，故有“万千心事难寄”之语。此词则南渡后之作，秋日北雁南飞，作者所指，正往昔居北时所见之雁，故言“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也。俞选云：“雁未必相识，却云‘旧时相识’者，寄怀乡之意。”赵嘏《寒塘》：“‘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词意近之。”其说是也。近人胡云翼《宋词选》则云：“……雁儿飞过的时候，正好托它带信，可是丈夫已死，信寄给谁，想想只有‘伤心’。再一看，这雁儿原来是替她带过书信的‘旧时相识’，这就使她更加难受了。”未免失之穿凿矣。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俞选云：“‘憔悴损’关合人和菊花，即[醉花阴]词‘人比黄花瘦’意。”小如按：“满地”句谓菊花盛开，“堆积”以状其多，非指残英，以菊之瓣不同于桃杏也。“憔悴损”自是指人。然人不摘花，花当自萎；及花已损，则欲摘而不堪摘矣。惜乎人之无心摘花也。此兼用杜秋娘“花开堪折直须折”语意而深远过之。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前二句断句依张惠言《词选》。自此以下写独坐无聊、中怀苦闷之状，比“寻觅”三句又进一层。秦观（一作无名氏）[鹧鸪天]下片：“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与此意近。唯此从反面说，言天不肯黑尤为难过。“梧桐”二句不仅脱胎淮海，且兼用温庭筠[更漏子]下片“梧桐树，三更雨”诸句境意。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此处“次第”作“光景”解。然此语尚可解为“转眼间”或“一一”、“逐一”。胡云翼《宋词选》释为“这一连串的情况”，近之。予谓“这次第”即“这当儿”。又，自庾信以下至辛幼安，动辄言愁有千万斛，谓愁多也。此则反言之，谓己之思绪纷茫复杂，仅用一“愁”字如何包括得尽。妙在又不说明于一“愁”字之外复有何种心情，即戛然而止，不了了之。此亦“无垂不缩”、“欲说还休”之笔也。通首一气到底，大气包笼，别无枝蔓，此真赋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