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在山、刘绪源两兄谈先师俞平伯先生《鹧鸪天》遗作的大文,不禁引起我的兴趣。先师健在时,我从不敢臆解老人诗作;有时老师高兴,自己解释几句,我亦只唯唯默识之。至于我本人讲解古人作品,则多务实而鲜从虚处着眼着手。这次重读平老此词,觉得自己的体会远不及绪源谈的那么深刻,却又不似在山只就眼前事来看问题,把“客”当成他自己。姑写出来以就正于费、刘二公及广大读者。
词云:“良友花笺不复存,与谁重话劫灰痕。儿嬉未识王纲解,老讶居邻鲜弟昆。人已去,总休论,清朝无事到黄昏。斜风细雨长亭路,且待新来客叩门。”(1983年曾孙丙然生。癸亥秋作。)
平老此词作于1983年,去耐圃师母仙逝仅年余,老师心情之苦闷孤寂不待此词之作即已遍为家人亲故所知。此词非悼亡而实寓悼亡之意,却又远远不局限于悼亡;其中感时伤逝、抚今追昔之情,绝对非简短一个诗题所能概括,故叮嘱读此词者“切望勿加题目,以免损坏”。至于“空心汤团”之喻,我从当时与平老接谈侍座之顷追忆畴昔情景,倒另有一个想法,即喻自己彼时心情极感“失落”,仿佛一无所有一无所依附,正如一锅白水煮空心汤团。明明是心境良苦,却偏偏以“戏”意出之,这也是老师一贯的豁达而幽默的态度。这样的理解未免浅俚,但我自信这并非牵强附会。
至于词句本身,首二句固可以指先师的亡友朱佩弦先生,但也不妨理解为新近辞世的俞师母。盖“与谁重话劫灰痕”之语,指佩弦师似不甚切;因朱先生早于1948年病逝,而“劫灰痕”云者,鄙意似应指十年浩劫为更加贴切也。“儿嬉未识王纲解”,我的理解亦非自写身逢辛亥革命,而是指“文革”中间许多年幼无知的孩子充当“红卫兵”起来“造反”,他们自以为是爱党爱国的革命行动,却万没有想到这样一闹,给国家民族带来了极大灾难。此即“儿嬉未识王纲解”之本意。至于“老讶居邻”句,绪源所解之义基本无误。俞老晚年,与王伯祥、顾颉刚、叶圣陶、章元善四位老辈过从最密,时号“五老”。写词时王、顾二老已先期病逝。俞老本人的内弟,亦唯许宝骙(字揆若)老先生健在。但即使是俞老同辈友人当时亦极少晤面,更何况“居邻”?不过我理解此句之涵义尚不止此。盖“文革”劫余,不仅与俞平老同辈的老人逝者不知凡几,即连左邻右舍的弟昆亲故,也显得日益稀疏,这就不限于与俞平老同辈的人了。可见十年浩劫波及面之大且广。而在老人本身亲历此一场劫难,痛定思痛,其心潮之动荡起伏,真是非片言只语所能形容的了。回想1982年耐圃师母病逝之先后,即有张伯驹先生和先父玉如公皆于同年辞世,而他们与平老都是有过从的诗词唱和之友。其他的逝者则更不在话下了。我每次谒见平老,如果平老不对我提起,我绝对不首先提出某人某人已归道山。但谁存谁殁,老人心中有数。平老本人并无“弟昆”,晚年卜居楼群中,与邻近居民亦罕往来,则“鲜弟昆”云者,虽似泛指,却至切十年浩劫大环境的实况也。下片“人已去”三句则为实写无疑。“人”指耐圃师母;从“清朝”而“无事”直至“黄昏”,则先生自道。我有句心里话,至今不愿提及,现在已到非说不可之际,纵遭物议,也在所不计。盖自师母病逝,每值家中无人,平老寓所的大门便被反锁,把老人独自锁在屋中,往往长达一两个小时。此际纵有“客”叩门,亦无法入户。有时家中有人,倘来访者不为应门人所喜(至于面孔稍生或为家人所不熟识者亦同此命运),皆被拒之门外。我本人虽不属此例,但我的朋友和学生却屡向我诉过委屈。连曾在40年代为平老做过助手的吕德申兄(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现任北大教授,与我同龄)也吃过这样的闭门羹。所以不少人都认为平老的金面难见。基于我的这种感性认识,则我对平老此词末二句的感受便近于实而又实了。但平老心目中的“客”却确无固定目标,他只是殷切而又渺茫地、乃至徒劳而虚幻地期盼着有“新来客叩门”而已。从我每次去谒见他,他总留我陪他多坐一会儿而不希望我立即离去的盼“客”心情来体会,他这末一句词确是十分诚挚而坦率的心里话,然而涵义又显得那么凄清寂寞,生怕一天又默默无人地过去。说到“斜风细雨”天气,本易使人百无聊赖,纵有愿来访者也可能因天气不好而打消行意,何况还未必真有“客”来!至于“长亭路”,当然是代用词语。盖自交通发达以来,“长亭”、“短亭”早成历史名词,今人用之,亦无非当成典故借用。然而平老在此处用得似亦略有依据,盖老人当时所寓南沙沟小区墙外,即是好几路公共汽车站的起点,借用“长亭路”亦算贴切。这里我只是把平老写词的背景如实向读者说明,希望读者不要把每一句词都看得那么质实认真,则幸甚矣。
以上所谈,自知过于死板滞重,即使平老生前听到我如此“死于句下”似的生硬讲解,恐怕也会不客气地提出批评的。然而我的读书习惯总爱过分执著,近于“板上钉(去声)钉”,故每贻人以胶柱鼓瑟之讥。及至把通首作品理解得较为深透,我也懂得发挥灵感、驰骋想象,把幻觉翅膀展开,翱翔于空阔溟的“无何有之乡”,向宏观的天地中腾飞而去。这原是读者欣赏前人佳作精品的自由,是否与作者原意若合符契就顾不上许多了。故鄙说纵不为绪源、在山两兄所首肯,却自以为同绪源的讲法并无矛盾,则是可以断言的。读者鉴之。
1998年3月写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