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红色的太阳照亮了空寂的石板街。
潘玉龙洗漱完毕,将他的小屋收拾干净,他从挎包里拿出昨天买的那束兰花,从上面摘下最艳的一朵,夹入一只信封当中。他把信封封好,在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把要带的背包背在肩上,走出了屋门。
潘玉龙将汤豆豆的家门打开,走进卧室,他把墙上汤豆豆与他的合照取下,装进背包,将那只装了兰花的信封,端正地放在了汤豆豆的枕边,然后用目光和这间屋子默默告别。他走出汤家,认真地锁上汤家的双开大门,看看手表,时间将到,他在楼梯上坐下,静静地等着金志爱的车队。
在朝阳尚未驱散晨雾的此刻,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早上,他随那位做木匠的房东来看房子,他第一次沿着这条窄窄的楼梯走了上来,对这里的古老陈旧备感新鲜。汤豆豆从楼上跑了下来,潘玉龙在楼梯上侧身让路,望着汤豆豆的背影跑出院门……
这条楼梯上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个瞬间都令他温暖留恋,让他沉入梦般的感觉,无意中竟忽略了时间的飞转。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潘玉龙苏醒般地看看手表,手表的指针早已超过约定的时间,小院和小巷的安静变得可疑起来,令他不得不从楼梯上站起身来。
潘玉龙走下楼梯,走到小院,又走到了小巷当中。小巷空空荡荡,不见一车一人。
潘玉龙赶到酒店,乘坐客梯上楼。在十九楼的走廊上他看到杨益德推着一辆工作车迎面走来,他未及寒暄直接问道:“1948客人在房间吗?”杨益德的眼神不由露出几分奇怪:“1948已经离店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潘玉龙怔住,那一刻他的所有疑惑终被确认,他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显然出了意外。
“早上走的,听说他们去贡阿雪山了,今天早上我还送早餐进房呢,结果客人走后我进去收拾房间,发现早餐一点没动。”
“你早上见到她了吗?”
“没有啊,早餐是由她秘书接进去的。你辞职以后我就当她的贴身管家了,可客人很少让我进房,要什么服务都是让秘书跟我交代。哎,对了,这是1948的钥匙,是她秘书让我转交给你的。这房子的账时代公司已经结了,不过多交了一天房租,账结到明天。客人的秘书让把钥匙给你,大概意思是这房子你还可以住一天吧。你要住吗?住吧,反正你也不是饭店职工了,好好享受一天。”
杨益德把钥匙塞在潘玉龙怀里,推着工作车向工作间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着还在走廊发愣的潘玉龙又说:“哎,你要服务的话请随时呼我,从现在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就是你的贴身管家!有事需要我办的话别客气,尽管吩咐。”
杨益德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走了,潘玉龙半梦半醒,移动脚步,走向1948房的大门。他走到门前,习惯性地按了门铃,叫了半句:“House……”才猛省此时已经物是人非。
他把钥匙插入门锁,按动门把,走进房门。房间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潘玉龙步伐迟缓,穿过客厅,经过书房,走进卧室。卧室的陈设依然如旧,鲜花果盘,照例齐备,只是在大床的正中,放着一个物件,那物件让潘玉龙想到,它就是金志爱留下钥匙的原因。潘玉龙走近大床,他终于看清,那是一盒录音磁带。录音带的下面,还压着一件东西,潘玉龙将磁带拿起,一只绣着兰花的白色护腕霎时扑入眼中。
潘玉龙把护腕拿在手里,他留意到上面已经有了一根跳线,跳线带出一丝残损,痕迹不重,却赫然入心。
录音带在此刻无疑是个异物,不知是吉是凶。它给潘玉龙的第一感觉,像是金志爱的一段留言,让他立即从背包里取出那只随身听来,将录音带放入其中。被随身听无意带出背包的,还有那块洁白的雪玉,雪玉无声地掉在地毯上,未被察觉。
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熟得不能再熟,那声音马上让潘玉龙知道他想错了。这磁带中记录的,是他和佟家彦一段并非常态的对话,他几乎已经忘记,对话的时间是深更半夜,对话的地点就在酒店职工更衣室的柜子之间。
潘玉龙惊呆了,磁带的转动让他毛骨悚然,他不敢相信这段一直秘而不宣的对话,竟会被人悄悄收录下来:
潘玉龙说:“我希望我的事业能有成就,我希望我能有一个更好的前途……”“你上次已经帮助盛元公司的人进入了金志爱的房间,帮他们搞到了他们想要的文件,盛元公司也已经给了你一定的回报……你母亲靠盛元公司的钱才活了下来,你女朋友也和盛元公司签订了广告合同……”佟家彦说。“我母亲治病的钱,我会还给盛元公司。”“你不用还,你帮忙搞到的那些文件,价值连城,足够救你母亲五条命的。”
录音机里的声音还在沙哑地继续,潘玉龙拔掉耳机大步向外走去。
在卧室门口他忽又停了下来,动作迟钝地转身回头,他的目光被失落在地毯上的那块雪玉拉住,他走回去,蹲下来,从地毯上将雪玉拾起。
雪玉的白,红线的红,如此干净,如此分明。
潘玉龙大步走出1948,一个楼层服务员恰巧推车经过,服务员尽管与他十分相熟,但仍然规范地用英语向他施以问候:“早上好先生!”但潘玉龙没有回答,他动作机械地向电梯厅奔去。
潘玉龙跑出酒店,跑上大街,一辆出租车驶来,他扬手将车拦住。
出租车驶至银海机场,潘玉龙快步走进候机大楼。
候机楼里,人流嘈杂,金志爱早已不见踪迹。潘玉龙仰起头来,目光投向大屏幕的航班时刻表,时刻表上荧光闪烁,预告着航班的繁忙抵离。
跑道上,一架飞机轰隆作响地飞了上去。
潘玉龙赶上了一班飞机飞抵渝城,下了飞机,潘玉龙又坐上火车向那个曾经熟悉的县城驶去,火车穿越广袤的田野,地平线上的山岭和森林此起彼伏,然而此时的潘玉龙却无心欣赏。潘玉龙乘坐一辆牛车蹒跚向前,他又看到了雪山脚下那对藏族夫妇的木屋,藏族大嫂走下木屋的楼梯,向来到木屋前草地上的潘玉龙走去。
听了潘玉龙的询问,大嫂说:“她不在这里了,她到雪山那边去了。”
潘玉龙急切地问:“她有没有说过,她还有一件东西在我这里?”
“没有。她说她已经把你的东西都还给你了,她不再欠你,你也不再欠她了。”
潘玉龙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潘玉龙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块雪玉,递到大嫂面前:“这是她的东西,我来送还给她,您可以替我转交给她吗?”
大嫂迟疑了一下,接过了雪玉。雪玉在阳光之下,晶莹得纯粹无比。
潘玉龙说:“这是她最心爱的东西,是她的吉祥物,是她的护身符,所以,应当物归原主。”
“好,我交给她。”
“请您转告她,我不想向她解释什么,我到这里来,只想表达歉意,如果她相信我还有真诚的话,请她接受我的歉意……我的忏悔。”
潘玉龙说完,转身向坡下走去。大嫂在他身后的话语,又让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大嫂问:“小伙子,你还会到这里来吗?你可以带着你的朋友来这里旅游啊!你们城里的空气太不好了,都把人污染了,总呼吸那种空气,五脏六腑都会变黑的。你看这里多干净啊,什么东西都看得那么真,人都是喜欢干净的吧,你还会回来吗?”
大嫂的话仿佛藏了许多难以诠释的深意,让潘玉龙慢慢地回过头来,说:“我会回来的,我也喜欢干净……干净的空气。”
木屋的楼上,金志爱站在窗前,目睹了草地上的那场交谈。她目送着潘玉龙远去,脸上木然的神色不知是怨恨依旧,还是有些不舍。
潘玉龙的身影走下坡地,越走越远了。
金志爱从木屋的楼上走下,看到大嫂刚巧回到木屋,她的秘书和随从们都一动不动地站在楼下,把小心翼翼的目光投向金志爱失落的面容。
金志爱和随从们走出木屋的后门,上了停放在后门的几辆越野轿车,驶向贡阿雪山。金志爱透过车窗向前方展望,雪山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地显示出她阔大的怀抱。
长途汽车在草甸与森林间穿过,潘玉龙的目光延向窗外,雪山安详而神秘,但却越来越遥远。潘玉龙登上火车,向雪山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瞥。
金志爱终于进入雪山,她终于走近了这片千年的积雪。她凝视着脚下厚厚的雪被,将颈上的雪玉缓缓取下,托在指间摩挲良久,忽然,她的五指松开,雪玉飘然垂落,无声无息地葬入深雪之中。
金志爱眼中有泪,却并未流出,她似乎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唯一信任,唯一寄托,也一起埋葬,一起冰封在这座万古不变的雪山之中。
潘玉龙回到银海,他从火车站里走了出来。面对这座他已熟悉的城市,表情有几分茫然。
他走进汤家小院。几个男子迎面从小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他们向潘玉龙问了句什么,随后将一只手铐铐在了潘玉龙的手上。
潘玉龙被押出了小院。
与此同时,佟家彦和黄万钧也被警方拘捕。
一天后,金志爱也回到银海,她在随从们的簇拥下走出机场大楼,乘车驶向市区万乘大酒店。
金志爱走进1948房,她站在客厅里,对这间房子忽觉陌生。
贴身管家杨益德端着下午茶快步走向1948房。
金志爱坐在沙发上,看着杨益德在为她准备着下午茶,杨益德的一举一动,与潘玉龙何其相似。金志爱冥冥中仿佛又回到了以往那无数个下午,她坐在客厅窗前的阳光下,看着潘玉龙在为她制作下午茶……回忆让她忽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虚幻与真实。
“金小姐,请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