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阳快要收尽最后一道晚霞的时候,船只驶进了美丽的月牙形港湾。
远处蜿蜒起伏的丘陵树丛中,点缀着一座座村庄村舍。天还没有黑尽,已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墨玉盘中乱洒的珍珠。
一座白色圆顶的的城堡,掩映在碧绿茂盛的树丛中,镀金的尖端,在渐黑的空中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
“这就是我们兰族的居住地。”雅兰淡淡地语调带着一丝暖意:“那座白色的城堡,便是我的居所。”
“谢谢!”李陵儒雅地回应道。
总觉得,她从船开始靠岸后,就开始让人有一种疏离的感觉,神色间隐隐显露的一种身为王者的自信与高贵,自然而淡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早有一群人在陆地上列队等候许久,领队的人正是阿进。
还有许多等待出海壮士回航的妇女,和一些渴望见到“海之精灵”的人群,都在岸边翘首企盼。
眼看着船只驶进港口,岸上许多人都欢呼起来,纷纷向走下船只的勇士们挥手致敬。
雅兰已经很熟悉眼前一幕了,倒没有过多留意周围欢腾的人群,径自走到阿进的身边,对他低低地说了一些话。
随着两人的对话,阿进的脸色变了几变,满满的不敢致信取代了初见她回来时的喜悦。
“这是真的吗?”复杂的心境让他的脸有些扭曲,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出几分骇人的神色。
他该幸灾乐祸那个昏君的下场,还是该痛心疾首那个他曾经誓死效忠的王朝的结束?
“李陵刚从那里来,他说的应该不会错。”雅兰的目光未曾稍离他变幻莫测的脸,炯炯的目光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阿进的目光随着她的指示转向远远地站在她身后的李陵,探究的目光在打量中渐渐变成了惊奇、讶然,和一丝欣赏。
如果他没有错看,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俊秀男子绝非等闲之辈。
他人虽是在落难之中,即使陡然身陷莫名的未知之处,却未曾有丝毫的落拓惊慌之感。相反,他身上那份浑然天成的沉着和自然,倒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如此的处变不惊,不是有持无恐,便是天生的镇定功夫和对自身能力的相信。
这个年轻的男子不简单!
远处的李陵也在默默地打量着阿进。
虽然已经见过了雅兰,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可是在一群肤色黝黑的异族人中,看到和他同样服色,同宗同族的人,还是有些微微的惊喜。
可是看到雅兰与他喁喁低语的神态,一丝不快瞬间如一缕轻烟,迅速地盖住了那微微的惊喜。
他是谁?他和这位叫雅兰的女子是什么关系?
以神态来看该不是父兄,可是两人却如此的亲密无间。
他的年纪好像不小了。是师徒?好像没有崇敬。是从属?却又说不通那么亲密!
那中年男子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眼神,抬头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不觉都微微一怔,皱了下眉头。
这个男人绝非普通人!普通人没有那样锐利的眼神!
两个人都在心底暗暗的认定,有一份警惕,更有一份激赏。
“欢迎你来到兰族!李公子。”阿进一闪身,向前迈了几步,仿佛不经意地挡住了李陵看向雅兰的目光,下意识地想要隔绝他与雅兰之间的联系。
他看向雅兰的眼神太过温柔,也太过深邃了。
“我叫阿进。是这里的管家。”
“以后要劳烦你了!”李陵温文有礼地答道,没有闪避地握住他伸来的试探之手。
雅兰并没有太在意两个男人的较量——掂量每个接近她的男人的分量,是阿进叔最执著的事情。就像每个为父为兄者所常做的事情一样——虽然她一向对此不以为然,却依旧纵容他,只为他那份无私的守护。
远处跑来的一个娇小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没注意到阿进额上细密的汗水,和他在对方强劲的握力下变得青筋暴露的手臂。
“姐姐!”那娇小的身影边跑边喊着,手中挥舞着的墨绿色的手绢在渐黑的光线中随风飘动,娇嫩的声音带着喜悦的颤抖。
“墨兰?她怎么来了?”
雅兰的眉头微皱了下,随即飘过一朵温柔的笑意,丢下两个刚刚决出胜负的男子,便快步迎了上去。
“阿进叔,你带李陵去安置一下吧。别的事回头再说吧。”
她不太想让纯真的墨兰面对这些混乱的场面。
“墨兰,跑慢点!我们回家去!”
天彻底的黑了。
港湾里的人渐渐地散去,只有十多个护卫列队站在他们的身后。
散去的的人群三三两两地举着火把向村落里走去,远处的灯火更显得耀眼明亮了。
那圆顶的城堡丝毫没有淹没在黑夜中,从上到下都被通明的灯火照得金碧辉煌了,比白日里更有几分神秘夺目的美丽。
李陵的目光看着那里,仿佛能依稀辨出消失在那个方向的那抹姣丽的身影。
“怎么样,美吗?”阿进站在他身旁,目光落在繁星般的灯火中。
“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会流落到这异国他乡?”这个阿进,不是他的本名吧!
虽然刚才的比试他不及自己,可是如此高强的内力在中原都已是少见了。而看他不怒自威的样子,威武的身姿,倒俨然像个曾经纵横沙场的将领。
他是吗?他怎么会只是个管家?
“这问题好像该是由我来问你吧!”阿进风淡云清地避开了他的问题。却也没有去追究可能的答案。
轻拍一下李陵的肩膀,手向灯火最亮的方向一伸,表示了邀请:
“请吧!”
“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明天起我可以开始教授你这里的语言和文字。”
夜漫漫长长,刚刚开始。李陵安静地随着阿进走去,心底却无法平静。这个地方,美丽得宛若不在人间。这里的人,有着太多让人奇异的秘密。
雅兰,她到底是谁?
夜未央,人无眠。
屋外,晴朗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云,繁星汇成了一条横戈天空的银河,娓娓地诉说着亘古的故事。
屋里,一灯如豆。摇曳多姿的烛火拉长扭曲着灯下的人影,却不见灯下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有丝毫的动静。
“娘……”雅兰轻轻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对面****人的沉思。
娘脸上的神情太迷茫,太复杂,也太狂乱了。让人担心她再这样沉思下去会有什么不测发生。
“真的吗?真的死了吗?真的灭亡了吗?”****口中喃喃低语,恍然的神情彷若在梦中。
“……是的,皇帝上吊了,清兵也入关了。”雅兰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无情地象夜空滴下的露水。目光紧紧注视着眼前恍惚的娘亲。
“他们…遭到了报应!”
“报应吗?”
****突然回过神来,发出呵呵的低笑声。半痴狂的双眸中闪烁着骇人的亮彩,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恍似梦中的容颜,焦距却好似停留在莫名的远处。
“夫君,这是你所讨要的报应,还是上天给你的嘲弄?”
声音轻轻柔柔的,仿若叹息,又象情人间的低喃。
她伸出双手,缓缓地捧住面前那张似真似幻的脸。染着豆蔻的修长的白玉指,衬在雅兰那被海风与阳光亲吻过健康的肌肤上,在灯下更显得晶莹圆润地像要透明了。
雅兰岿然不动,任由母亲冰凉柔滑的手指,划过她的额头眉眼,再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上淡漠地不带丝毫的表情,只有僵硬的后背挺得笔直,每一丝丝紧绷的肌肤都在显示着抗争。
她知道,母亲此时那充满深情的的目光并不是在看着她,那温柔细腻的抚摸,也不给她的。这样的柔情,从来都不是给她的。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前庭与鼻子酷似英俊的父亲。即使是多出的那几分女性的阴柔,也被海风与骄阳抹去了。此时的自己,在母亲的眼中,不过是死去父亲的替代品。
从小到大,母亲只是不断地在催促她长大,严厉地敦促她不停地学习,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生存之道。
十八年的岁月,她一直是被要求超乎常人地不断充实,不断进步!
“夫君,你可知道,你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你可知道?”****紧紧地捧着雅兰的脸,柔细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
“十八年,他们居然只支撑了区区的十八年?哈,多么的可笑!多么的……”
“噢!…”声音陡然拔高后,渐渐地变成了低鸣声,呜呜咽咽地像一只丧偶的青鸟,声嘶而力竭。手指无意识的扣曲让雅兰的脸有些变形。
“母亲……”雅兰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下,轻轻地地唤了声。
那声轻唤,如敲响在耳边的警钟,美妇人陡地惊醒。她略带慌乱地看着手中捧着的面孔,突然象被烫着似的,把手用力一推,身子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雅兰被推得整个身子向后倒去。她踉跄地退后几步,缓冲了那股推力,身子却无可闪避地撞在了桌角上,尖锐的疼痛霎时从后背直传到心里,阵阵扩散开来。
兰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疚歉和担忧,红唇嚅动了一下,出口的却是责备:“妄你习了这么多年的武!怎么连这种碰撞也躲避不开吗?”
雅兰默默地垂首敛目,不曾开口辩解什么。
是的,只要她想,她便能轻易地躲开母亲的那一推力,更能轻易地避开桌角的撞击。
可是她不想躲,不想避。有时候,心中的痛,需要用肉体上的痛来提醒和忘却。
提醒是为了不让自己麻木,忘却是为了不要痛得失掉自己。
她没有再次用一丝期盼的心情抬头去寻找,也就不曾看到母亲眼中那欲言又止的关心。
渐渐从那震惊的消息中缓了过来,突来的空虚感让兰夫人有些虚弱得站不住脚。
一切都结束了,是吗?等了十八年终于等到了结果吗?可是心中却为何只有无边无际的茫然?
看着眼前高过自己的女儿,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疏远和淡漠,兰夫人突然打了个冷战。
不知不觉中,女儿已经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好像是蒙着眼过了十八年,突然醒过来,却不知该如何与女儿相处。
雅兰对她一向谦恭有礼,可是两人中间那无法忽视的隔阂,却深深割断了母女的亲密相处。
“时间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去见你的父王,他有重要的决定要公布。”
所谓的父王,是雅兰的继父,兰族的酋长。墨兰正是他与母亲的女儿。
“母亲也请安息,雅兰告退了。”
雅兰躬身行礼,黑亮的发辫随着她的身势垂下来,遮去了她最后的表情。
直到脚步声一点点远去,消散在夜空中,兰夫人依旧孤独地站在那里,失神地望着烛火,不知道心该往何处躲藏。
“夫君,我做错了吗?我错了吗?……你怨我吗?”
“为何,她连娘都不肯叫我了呢?……”
低低的叹息,随着烛火跳动,融入繁星点点的夜空,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