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常照顾我和我姐姐,我们俩在举目无亲的时候受到你的照顾。”她说,“我终身不忘,永远感激你。再见,上帝保佑你!”
她说这番话时,那口气和神情好像是在生离死别,我的眼睛被泪水迷住了。
“再见啦,夫人,”我说时把她扶进车厢,一面竭力安慰她,“过两天再见;别了,祝您快乐!”
她摇了摇头,在车厢中坐下时哆嗦了一下。管车的关上了车门。“你相信梦吗?”她在窗里小声儿对我说,“我昨儿夜里做的那些梦,可是以前从来没做过的。我这会儿想起了它们还害怕。”我没来得及回答,汽笛声响,火车开动了。我最后看到她那张苍白无神的脸隔着窗玻璃显得那么黯然神伤。她挥了挥手,我此后再没有见到过她了。
就在那天下午,将近五点钟,忙完了那些家务事,我稍许得了一点儿空闲,就独个儿坐在自己屋子里,读一卷我丈夫的讲道词,这样可以使心情安定一下。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神思恍惚,注意力无法集中在那些发扬圣教、鼓舞人心的文句上。真没想到,这次和格莱德夫人的告别会这样严重地扰乱了我的情绪,最后我推开了书,到外面花园里去散散步。因为知道珀西瓦尔爵士还没回来,所以我不妨到园地里走走。
绕过屋子的拐角,眼前展开了花园的景物,我这时候大吃一惊,看见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花园里漫步。那是一个女人——她正背对着我很悠闲地沿小径走着,她在采花。
我向她走过去,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扭转了身。
我不觉毛骨悚然。花园里这个刚才没被我认出的女人竟然是吕贝尔夫人!
我挪不动脚了,说不出话来了。她手里拿着花儿,像平时一样泰然自若地向我走过来。
“什么事,大娘?”她若无其事地问。
“是你在这儿呀!没到伦敦去!”我气喘吁吁地说,“没到坎伯兰去!”
吕贝尔夫人露出轻蔑的冷笑,闻了闻她的花朵。
“当然没去,我压根儿就没离开过黑水园。”她说。
我喘息定了,又大着胆问:“哈尔科姆小姐呢?”
吕贝尔夫人这一次对我毫无虚伪地笑了笑,接着就这样回答我:“哈尔科姆小姐也没离开黑水园,大娘。”
我听到这样奇怪的答话吃了一惊,立刻想起我和格莱德夫人分别时的情景。我并不是说自己感到内疚,但是当时我想:假如能在四小时前知道现在所知道的事,哪怕舍弃了多年辛劳换来的积蓄我也心甘情愿。
吕贝尔夫人候在一边,不慌不忙地整理着她那束花,仿佛在等待我说什么。
我无话可说。一想到格莱德夫人那样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我就非常担心她如果知道了我发现的事将会受到多么沉重的打击。在那片刻间,我为了两位可怜的太太小姐吓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吕贝尔夫人从花束上抬起头来朝旁边看了一眼,说:“瞧,珀西瓦尔爵士骑完马回来了,大娘。”
就在她看见珀西瓦尔爵士的同时,我也看见了他。他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一路上用他的马鞭恶狠狠地抽那些花儿。后来,当他已经走近,可以看清我的脸时,他止住了步,用马鞭在他的皮靴上抽了一下,一阵粗声粗气地狂笑,吓得那些鸟儿都从他身旁的树上飞了。
“喂,迈克尔森太太,终于被你发现了,对吗?”他说。
我没答话。他向吕贝尔夫人转过身去。
“你是什么时候在花园里露面的?”
“大约半小时前,爵爷。是您说的,只要格莱德夫人一去伦敦,我就可以随意走动了。”
“完全对,我并不是怪你,我只不过问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对我说,“你是信不过这件事,对吗?那么好!跟我来,你自己去看看吧。”他讥诮地说。
他引着路绕到了屋子正前面。我跟在他后边,吕贝尔夫人又跟在我后边。走进铁门,他停下了,用马鞭指了指边房中央那无人居住的部分。
“喏,那儿!上二楼去看。”他说,“你知道那些伊丽莎白时代的老卧室吗?这会儿哈尔科姆小姐正安安稳稳地睡在一间最精致的屋子里,领她进去吧,吕贝尔夫人(钥匙你带了吗?),领迈克尔森太太进去,让她亲眼瞧一瞧,可以知道这一次不是骗她。”
经过了我们离开花园后的那一两分钟,再听他对我说这些话的口气,我稍许恢复了镇静。我如果生来就是服侍人家的,那真不知道我在这一关键时刻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但是,无论在感情方面,还是在信念和教养方面,我都是一位上等妇女,所以我对自己应当做的事是毫不含糊的。无论考虑到对自己应尽的责任,还是对格莱德夫人应尽的责任,我都不能再留下来侍候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一再玩弄卑鄙手段、无耻地欺骗了我们的人。
“请允许我单独和您谈一谈,珀西瓦尔爵士,等谈完了话,我再跟这个人到哈尔科姆小姐的屋子里去。”我说。
我微微扭转头看了吕贝尔夫人一眼,她傲慢地闻了闻她那束花,然后十分装模作样地向门口走去。
“哼,你要谈什么?”珀西瓦尔爵士厉声说。
“我想回您,爵爷,我要辞去我现在黑水园府里的职务。”以上是我当时说的原话。我决定开门见山地向他讲明我要辞去这个工作。
他十分阴沉地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把两只手向骑装口袋里一插。
“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知道。”他问。
“我没有资格对府里发生的事谈自己的看法,珀西瓦尔爵士。我不敢那样冒昧。我只想说:假如再在您府上当差,那无论对格莱德夫人还是对我自己都是不负责的。”
“你站在这里风言风语地向我说这些话,难道这又是对我负责不成?”他的火性子爆发了,“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哄格莱德夫人,毫无恶意,那只是为了她好,可是你却按照你那阴险卑鄙的想法来看待这一件事。格莱德夫人必须立刻换一个环境,这对她的健康是必要的——同时,你和我明明都知道,如果告诉她哈尔科姆小姐还留在这里,那她是决不肯走的。哄她只是为了她好——不管谁知道了这件事,我都不在乎。你尽管走好了——像你这样的管家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你要走就走吧——可是,离开了我这儿,你休想造谣诬蔑我和我做的事。你要说实话,只许说实话,否则你就要吃苦头!你亲自去瞧瞧哈尔科姆小姐,看她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是不是同样被照顾得很好。记得医生亲自嘱咐过,格莱德夫人应当尽早调换环境。要把这一切记牢——瞧你敢说我的坏话,诬蔑我做的事!”
他来回走动,把马鞭在空中乱挥,一口气凶神恶煞地说出了以上这番话。
不管他对我怎样好说歹说,怎样装腔作势,我始终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只觉得他的言行可耻:前一天当着我的面扯谎,又恶毒地欺骗了格莱德夫人,拆散了她和她姐姐,也不顾她为哈尔科姆小姐急得差点儿发了疯,就那样平白无故地把她送到伦敦去。当然,我只把这些话藏在心里,不再向他多说什么,以免激怒了他;然而我的主意是坚定不移的。说话委婉一些,可以避免一场暴怒,于是,轮到我答话时,我勉强克制着感情。
“在您府上当差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我要严守自己的本分,不应当打听您做某些事情的动机。”我说,“不再在您府上当差的时候,我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应当去谈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别以为我非留下你不可;别以为我会把你离开这儿的事放在心上。”他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我的话,“要知道,我处理这件事,自始至终,完全合情合理,光明正大。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希望趁您一有方便的时候就走,珀西瓦尔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