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科!假如不能找到她,我这个人就毁了。”
“啊!情形有这么严重吗?”
一小道光从廊底下闪出来,照在砂砾路上。伯爵端出了屋子顶里边的那盏灯,要借光亮看清楚他的朋友。
“可不是!这一次是你的一张脸泄露了真情。”他说,“真的很严重——和金钱问题同样严重。”
“比那问题更加严重。说真的,和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真实,要比那问题更加严重!”
灯光又消失了,谈话继续进行。
“我给你看过那封信,安妮·凯瑟里克藏在沙土里给我妻子的那封信,信里的话并没有夸大,”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福斯科——她确实知道那件秘密。”
“你还是尽量少和我谈到那件秘密,珀西瓦尔。她是从你口中知道的吗?”
“不是,是从她母亲口中知道的。”
“两个女人知道了你的隐情——糟了,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先让我提一个问题,咱们再继续谈下去。我现在对你把她女儿关进疯人院的动机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对她逃出来的情形还不大明白。你可怀疑那些看守她的人受了你哪一个仇人给他们的好处,而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不会。她是院里最守规矩的一个病人,所以医院里那些人就像傻子似的相信了她。她那疯癫的程度恰好可以被关进疯人院,她那清醒的程度又恰好可以让她逃出来把我毁了——要是你能理解这一点就好了!”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那么,珀西瓦尔,你这就谈一谈关键问题吧,我要心中有数,才能知道怎样去办。目前你的危险在哪里?”
“安妮·凯瑟里克就在这附近,她正在和格莱德夫人互通消息——情况十分明显,危险就在这里。但凡是看了她埋在沙土里信的人,凭我妻子怎样抵赖,谁能不相信她已经知道了那件秘密?”
“慢着,珀西瓦尔。就算是格莱德夫人知道了那件秘密,她肯定也知道那是你名誉攸关的一件秘密。作为你妻子,考虑到自己的利害,她肯定会保守那件秘密吧?”
“她会那样吗?我这就说给你听了吧。她如果有丝毫怜惜我的意思,她可能会想到她的利害关系。然而,倒霉的是,我正妨碍着另一个人。她在嫁我之前,先爱上了那个人——而且现在仍旧爱他——那是一个下等流氓,一个叫哈特赖特的画师。”
“我的好朋友!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女人都会和别的男人恋爱的啊。谁是第一名赢得一个女人的爱的?根据我一生的经验,我就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第一名的人。第二名,有时候遇到。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常常遇到。第一名,从来没遇到!当然,这种人也有,但是我就从来不曾遇到。”
“等一等!我还没谈完哩。疯人院里的人追安妮·凯瑟里克的时候,你猜是谁一开头帮她逃走的?是哈特赖特。你猜是谁在坎伯兰再次见到她的?是哈特赖特。两次他都是单独和她谈话。等一等!别给我打岔。这个恶棍迷恋着我妻子,我妻子也迷恋着他。他知道那件秘密,她也知道那件秘密。只要有一天让他们俩重逢,她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就会利用所知道的事来毁了我。”
“安静,珀西瓦尔——安静!难道你就没想到格莱德夫人是个正派女人吗?”
“去他妈的格莱德夫人的正派!我什么都不相信她,除了她的钱。你现在明白这情形了吧?她一个人也许使不出坏,但是,她假如和那个流氓哈特赖特——”
“啊,啊,我明白了。那么哈特赖特先生呢?”
“出国去了。如果他要保全他那臭皮贱骨头,我劝他还是别赶回来的好。”
“你肯定他是在国外吗?”
“肯定。他一离开了坎伯兰,我就派人去监视他,一直到他乘的那条船开走了。哦,我能向你保证,我是一直很当心的!当时安妮·凯瑟里克和利默里奇附近农庄上一家人住在一起。她逃开了我以后,我亲自上那儿去打听过,相信那些人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写信给她母亲,叫她照着指定的格式给哈尔科姆小姐回复了封信,这样人家就不会疑心我禁闭她是怀有恶意了。为了追踪她,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可是,尽管如此,她又在这里出现,而且从我自己的庄园里逃掉了!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人看见了她?还有什么人和她谈过话?在暗中活动的那个恶棍哈特赖特,可能趁我不防备的时候回来,也可能明天就利用她!”
“他不能,珀西瓦尔!只要有我在这儿,只要那女人还在附近,我保证,不等哈特赖特先生来到——咱们准能逮住她——哪怕他来到也好。我有数了!对,对,我有数了!现在首先需要找到安妮·凯瑟里克,对其他的事你尽可以放心。你太太在这儿,在你的掌握下;哈尔科姆小姐是和她分不开的,所以也在你的掌握下;而哈特赖特先生又在国外。你已经打听过了吗?咱们目前要考虑的就是这个神出鬼没的安妮。”
“打听过了。我去看过她母亲,也找遍了那个村子,但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找到。”
“她母亲可靠吗?”
“可靠的。”
“她以前泄露了你的秘密哩。”
“以后她再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了?难道是因为,保守这件秘密,不仅和你的利害有关,而且也和她本人的利害有关吗?”
“是的——有重大的关系。”
“听了这话我为你感到高兴,珀西瓦尔。不要灰心,我的朋友。有关咱们的金钱问题,我对你说过,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我明天可以去找安妮·凯瑟里克,我会比你更有办法。在咱们临睡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需要提出。”
“什么问题?”
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船库去告诉格莱德夫人,说她签字的小纠纷已经解决,一到那儿碰巧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离开了你太太,那行径非常可疑。但是,我不巧没能走近跟前看清楚那女人的脸。
“我很想知道咱们怎样可以认出那位神出鬼没的安妮。她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儿?嗨!我可以用一句话向你说清楚。她就像我妻子有病时候那副模样儿。”
椅子咔嚓一声响,柱子又震动了一下。伯爵再度站起身,这一次他吃了一惊。
“什么!”他急着说。
“你想象一下,当我妻子刚生完一场大病,神思有点儿恍惚,你看到她那模样活脱就是一个安妮·凯瑟里克,”珀西瓦尔爵士回答。
“她们俩有血缘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可是长得怎么这样相像?”
“是呀,长得这样相像。你笑什么?”珀西瓦尔爵士问道。
没听见答话,没一点儿声音。伯爵准是悄没声儿憋着一口气在笑。
“你笑什么?”珀西瓦尔爵士又问。
“也许是在笑我自己想入非非吧,我的好朋友。请原谅我意大利人的幽默感——我不是来自首先上演潘奇的那个有名的国家吗?好啦,好啦,好啦,假如遇到安妮·凯瑟里克,我能认出她了——那么,今晚就谈到这里吧。你放心好了,珀西瓦尔。去睡吧,我的孩子,去舒舒坦坦地睡吧。等到天一亮,咱们的时机一到,瞧我怎样把事情给你办好。我的计划都在这个大脑袋里准备好了。你会偿付那些期票,也会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我向你担保,你会一切顺利!我是不是你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刚才你还婉转地提到钱的事,怀疑把那笔钱借给我是不是值得?以后呀,无论做什么,可别再伤我的感情了。要在这方面了解我,珀西瓦尔!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我再一次宽恕你,我再一次和你握手。晚安!”
他们没再说什么。我听见伯爵关好了书房门。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闩上了百叶窗。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僵在那里不动,只觉得寒气彻骨。我初次试着移动时,累得只好停下了。第二次再试时,我才在湿漉漉的廊檐上跪下来。
我爬到墙跟前,扒着墙站起,往后望过去,看见伯爵化妆室窗子里的烛光亮了。这时我那一度低沉的勇气又逐渐恢复,我的眼光紧盯着他的窗,沿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手搭在我屋子的窗台上,钟敲一点一刻。大概我回来时一路没被人发现,因为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没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
6月20日——八点钟。爽朗的空中阳光灿烂。我一直没走近床跟前——我的眼睛十分困倦但是毫无睡意,始终没合上。我昨晚从那扇窗里看外面的夜色,我这会儿又从那扇窗里看晨间寂静的晴空。
我在凭感觉计算,自从隐藏在这间屋子里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小时,那几个小时漫长得就像几个星期一样。
时间实际上是那么短促,然而我却觉得它是那么漫长——从那时起,我记得在黑暗中坐在这地板上,浑身湿透,四肢麻木,寒冷彻骨,瞧我这个无用的、孤单的、狼狈的人啊。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恢复了精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一路摸索到卧室里,点亮了蜡烛,寻找干衣服(奇怪,起初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穿上取暖。我记得怎样做这些事,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做的。
让我回忆一下:那冷冽和麻木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活跃的热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那一定是在日出之前吧?可不是,我当时听见钟敲三点。我记得,那时我思想豁然开朗,同时全身又暖和有力,精神兴奋起来。我记得,我怎样决心要克制自己,要耐着性子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候下去,等到机会一到,就要让劳娜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要当心不要被他们立刻发现,不要遭到他们追捕。
我记得怎样开始深信:那两个人的谈话不但可以使我们有理由离开这个人家,而且还可以供我们用作武器来抵抗他们。我回想起,当时我是怎样决心要趁我可以利用时间,趁我的印象还清晰,把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这一切我都记得很真切,那时我的头脑还没糊涂。
日出前,我怎样带着笔、纸、墨水从卧室里走到这儿,怎样在敞开的窗口坐下,在空气流通的地方让自己凉快,怎样趁着宅门里的人都还没起来,赶着在这段紧迫的时间里不停地写,越写越快,越写越热,越写越精神抖擞,我十分清楚地回想起:最初是在烛光下开始写,直写到今天在阳光照耀下的前一页结束!
为什么我仍旧坐在这里?为什么我不顾眼睛疲劳、头部发烧,仍旧要继续写?为什么我不躺下来休息,让销蚀着我的高烧在睡眠中降低下去?
我不敢这样做。我非常害怕。我害怕病痛难忍的高烧。我害怕我脑袋这样闷海疼痛。假如我这会儿躺下了,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恢复知觉,再有力气起来?
哦,那雨呀,那雨呀——昨晚那场冻坏了我的残酷的雨呀!
……
九点钟。敲的是九点,还是八点?大概,是九点吧?我又开始颤抖——在夏日的晴空中浑身颤抖。我是坐在这儿睡着了吗?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哦,天哪!难道我真的要病倒了不成?
病倒,在这个时刻病倒!
我的脑袋——我非常担心我的脑袋。我还能够写,但是,一行行的字挤到了一起。我还看得出这些字。“劳娜”——我还能够写“劳娜”,我看得出我在写的是这字。是八点还是九点——那是什么时候了?
这么冷,这么冷——哦,昨晚那一场雨呀!——再有那敲钟的声音,钟敲的次数叫我数不清,它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敲着……
日记的下一页上是由另一个人写的字。那是一个男子的笔迹:粗大,有力,端正而整齐;注的日期是。一位挚友的后记:由于我们这位人间尤物哈尔科姆小姐生了病,我就有机会在精神上获得一次意想不到的享受。
我的意思是说,我阅读了这部有趣的日记(我刚把它读完)。
日记共有几百页。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每一页你看后都为之倾倒,感到兴奋、愉快。
对于我这样一位感情丰富的人,说以上这些话时我怀有难以形容的喜悦。
真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女郎!
我说的是哈尔科姆小姐。
这真是一项艰巨无比的工作!
我指的是写这部日记。
可不是!这些记录真令人叹为观止。在它里面我看到了机智的表现,审慎的态度,惊人的记忆力,对人物的精确观察,叙事的优美笔调,令人陶醉的女性的奔放热情:我为这一切无法形容地更加崇拜这位非凡的人物,崇拜这位高贵的玛丽安。
她描写我的性格,神妙到了极点。我衷心承认她的描绘是真实的。我感觉到,肯定是因为我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才会用那丰富多彩、强劲有力的笔调把我刻画得淋漓尽致。我再一次表示惋惜,由于为无情的形势所迫,我们的利害彼此相左,以致大家互相对立。假如是在更幸运的情况下,那我会和哈尔科姆小姐多么要好啊——哈尔科姆小姐又会和我多么要好啊。
因为我是富有感情的,所以我相信自己以上所写的都是绝对真实的。
因为受了这些感情的鼓舞,我就不再只考虑到个人的得失了。我以最客观的态度证明,这位机智超群的妇女窃听我和珀西瓦尔的密谈时,她所采取的策略是第一流的。再有,她从头到尾记录谈话时,那种惊人的精确程度也是了不起的。
由于受到这些感情的影响,我就自告奋勇,向那个给她看病的愚蠢的医生说,我精通化学,熟悉医学和催眠术,这些都是可供利用的比较奥妙的方法。然而,直到现在,他仍旧拒绝我的协助。瞧这个愚昧无知的家伙!
最后,由于感情的冲动,我写下了以上的话——那些表示感谢、富有同情、充满慈爱的话。我合上了日记簿。我是一位守规矩的人,所以将日记簿(由我妻子)放回到物主桌上原来的地方。还有一些事急着等待我去处理。我一定要趁此良机,谋求重大成果。成功的广阔远景正在我眼前展开。在履行自己的命运所决定的事情时,我甚至对自己的镇定态度感到惊奇。我现在只能低首由衷地进行赞扬。我怀着敬意与深情,将颂词献给哈尔科姆小姐。
我希望她恢复健康。
她妹妹制订的每一项计划都必然失败,我对此表示惋惜。同时,我要请她相信,她之所以失败,并不是因为我从她日记中获悉了那些底细。获悉了那些底细之后,我只是更加坚信自己早先安排的行动计划是正确的而已。只是这些日记激发了我性格中最高尚的感情,所以我感谢它——此外再没有其他原因了。
对于具有同样感情的这样一个人,以上简单的声明已足以说明一切,并为一切辩解。
哈尔科姆小姐是一位具有同样感情的人。怀着这样的信心,我在下面签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