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默了一会儿,把这恶棍说我的话记录下来,因为要牢记住这些话,希望有朝一日能当面揭发他,并拿这些话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后来,又是珀西瓦尔爵士首先打破沉默。
“好,好,随你怎样恫吓和痛骂吧,麻烦事还不仅限于钱的方面。如果你和我同样知道了那些情况,你也会主张采取强硬手段对付那些女人。”他气呼呼地说。
“等会儿咱们再去谈那第二件麻烦事,随你怎样把自己搅糊涂,珀西瓦尔,但是你可别把我也搅糊涂。”伯爵回答,“首先还是要解决钱的问题。听了我刚才的话,现在你知道自己很顽固了吗?是不是我已经使你觉悟到你的火气不会对你有帮助呢?或者,需要我从头说起(也像你那样用你喜欢的直截了当的英语来说),再向你‘恫吓和痛骂’几句呢?”
“呸!埋怨我挺容易。还是说一说应当怎样办吧——这可要更困难一些。”
“是吗?嘻!应当这样办:从今天夜里起,一切事你都不用管,将来都由我包办。这会儿我是在和一个讲求实际的英国人谈话吗?哈哈。怎么样?珀西瓦尔,你认为这样好吗?”
“如果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首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交给我?”伯爵问道。
“就算交给你吧——那又怎样呢?”爵士回答。
“这里首先要提几个问题,珀西瓦尔。我必须等一等,”伯爵说,“首先要尽量多知道一些可能出现的机会,以后才可以见机行事。时间紧迫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哈尔科姆小姐今天已经第二次写信给律师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告诉你那些事,珀西瓦尔,咱们又要把话绕回去了。现在你只需要知道,我已经发现这件事——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我才非常烦恼着急,今天一直不让你接近我。现在让我重温一下你的事情吧——这些事情我有好一晌没和你谈了。因为没有你太太的签字,你筹的那笔钱就只好开三个月的期票——代价是那么高,我这个穷光蛋的外国人一想到这一点连寒毛都竖起来了!将来那些期票到了期,除了靠你太太帮助,难道真的就没别的办法偿付了吗?”
“毫无办法。”
“怎么!你银行里一点存款也没有了吗?”
“银行里只剩下几百,可是我缺的是几千呀!”
“你没有别的抵押品可以借钱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
“目前你从你太太那儿实际上拿到手的钱有多少?”
“只有她那两万镑的利息——那仅够日常开销。”
“你还可以指望从你太太那儿得到什么?”
“每年三千镑的收入,那要等她叔父死了。”
“那是一大笔财产呀,珀西瓦尔。这位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年纪老吗?”
“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是一位性情和蔼、手中散漫的人吗?结婚了吗?不——好像听我太太说过,他还没结婚。”
“当然没结婚。如果已经结婚,有了儿子,格莱德夫人就不可能再继承他的遗产了。我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他老是唉声叹气,啰里啰嗦,向走近他的人哭诉自己身体不好,最后惹得人人都讨厌他。”
“那样的人是会活得很久的,珀西瓦尔,而且,他会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结婚,就像跟你过不去似的。我的朋友,我对你享受一年三千镑的机会并不抱多大希望。除此以外,从你太太方面就没别的收入了吗?”
“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除非是她死了。”
“啊!除非是她死了。”
从他说话的声音里听出来,又是一阵沉默。伯爵从游廊里走到外边的砂砾路上。“终于下雨了。”我听见他说。实际上雨已经在下了。我的斗篷湿成那样儿,说明密集的雨点已经落了有一会儿工夫。
伯爵回到游廊底下,因为我听见他又坐下时椅子被压得咯吱咯吱响。
“嗯,珀西瓦尔,”他说,“那么,假如格莱德夫人死了,那时候你可以得到多少呀?”
“如果她没留下子女——”
“她可能留下吗?”
“绝对不可能留下——”
“那么,怎样呢?”
“嗯,那么,我就可以得到她那两万镑。”
“立即可以支付?”
“立即可以支付。”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的话音刚落,窗帘上又映出福斯科夫人的影子。这一次影子不是移过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的手指悄悄地绕过了窗帘的角,把它拉向一边。她那张模糊暗白的脸在窗里出现,眼光一直朝我上空望过去。我从头到脚裹在我的黑色斗篷里一动不动。雨淋湿了我,又很快拍溅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又下雨了!”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她放下窗帘——我又可以舒畅地呼吸了。室内两个人的谈话继续进行着,这一次是伯爵开的头。
“珀西瓦尔!你舍得你太太吗?”
“福斯科!你这话问得太直率了。”
“我是个直率的人嘛!我要再问一遍。”
“你这样盯着我干吗?”
“你不回答我吗?好吧,那么,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这夏天结束以前——”
“别去谈这个,福斯科!”
“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
“对你说,别去谈这个!”
“假如那样的话,你就赚得了两万镑,你就损失了——”
“我就损失了享受每年三千镑的机会。”
“渺茫的机会啊,珀西瓦尔——只是一个渺茫的机会啊。可是,你眼下就需要钱呀。按照你的情况,能赚得的是肯定的,所损失的是未可知的。”
“别单单谈论我,也谈谈你自己呀。我需要的那些钱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你借的。谈到赚得,我妻子一死就会有一万镑落到你太太的口袋里。虽然你这样精明,怎么好像很轻易地忘了福斯科夫人应继承的遗产呀。别这样紧瞅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说真的,看见你这副样儿,听了你的这些问题,我都毛骨悚然了!”
“你的毛骨?难道英文‘毛骨’的意思是‘良心’不成?现在谈到你太太的死,只不过是在谈一种可能性罢了。为什么我不可以谈它呢?那些给你起草契约和遗嘱的大律师,都对你直言不讳地谈到死的事嘛。难道律师也使你毛骨悚然不成?为什么我就会使你这样呢?我今儿晚上是要澄清你的情况,以免存有误解,而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你目前的情况是:假如你太太活着,你就要凭她在文件上签的字偿付那些期票。如果你太太死了,你就可以利用她的死偿付那些期票。”
他说这话时,福斯科夫人屋子里的蜡烛熄了,现在整个二楼陷入一片黑暗。
“随你去唠叨吧!随你去唠叨吧!”珀西瓦尔爵士咕哝,“人家听你这样说,还以为我妻子已经在契约上签了字哩。”
“你已经把那件事交给我办了,”伯爵应声说,“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可以去应付那件事。就请你暂时别再去谈它啦。将来期票到了期,你就会知道我的‘唠叨’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再说,珀西瓦尔,今儿晚上有关金钱的事就谈到这儿为止,假如你要和我谈第二件麻烦事,我可以洗耳恭听,这件事和咱们的小小债务纠纷缠在一起,害得你变了一个人,差点儿叫我认不出来你了。谈吧,我的朋友——再有,请原谅,我要让讲究滋味的贵国人吃惊,我要再调一杯糖水。”
“叫我谈那件事,这话说起来倒很轻巧,但是打哪儿谈起可不容易。”珀西瓦尔回答,他的口气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斯文客气。
“需要让我提醒你吗?”伯爵出主意,“要我给你那件麻烦的秘密题一个名称吗?可不可以管它叫‘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
“喂,福斯科,你我相识已久,假如说你以前曾经有一两次帮助我摆脱了困难,那么,在金钱方面,我也曾经尽我最大的努力报答过你。咱们双方都多次为了交情做出自我牺牲,但是,当然我们也都有自己的秘密瞒着对方,对吗?”
“你就有一件秘密瞒着我,珀西瓦尔。黑水园府邸里有一件家庭的隐私,最近这几天里,除了你知道,别人也开始觉察到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吧。既然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就没有必要对它好奇,对吗?”
“怎么,看来我又是对这件事好奇了?”
“是的,看来是这样。”
“你原来有这样的看法呀!那么,我脸上有泄露出真情吗?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岁数,仍旧保有脸上泄露真情的习惯,这说明他有着多么了不起的美好品德啊!这么着,格莱德,让咱们彼此把话都说明了吧!是你的这件秘密找上了我,而并不是我去找的它。就算是我好奇吧——你是不是要我这位老朋友别再过问你的秘密,永远让你自己保守着它?”
“是的——我就是要你这样。”
“那么,我的好奇就到此为止。从现在起它就在我头脑里消失了。”
“你真的会这样吗?”
“怎么你不相信我?”
“凭以往的经验,福斯科,我领教过你那种拐弯抹角的说法;说不定你最后还是会把秘密从我嘴里套了去。”
下边的椅子突然又咔嚓响了一声——我觉得身子底下格子细工的廊柱从顶到底震动了一下。原来是伯爵跳起身,愤怒时一拳捶在柱子上。
“珀西瓦尔!珀西瓦尔!你是这样不了解我吗?”他激动地大声说,“凭以往的交情,竟然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一个老派人物呀!只要有机会,我能做出品德最高贵的行为。不幸的是,我一生中很少遇到这种机会。友谊在我心目中是高贵的呀!你的家庭隐私向我露出了苗子,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我要说自己好奇呢?瞧你这个可怜的肤浅的英国佬,我这是因为要夸大自我克制的能力呀。假使高兴的话,我能易如反掌地叫你说出自己的秘密——你是知道我有这种本领的。可是,你却担心我不够朋友,而对我说来,友谊的责任是神圣的呀。你明白了吗!我把我卑鄙的好奇心践踏在脚底下。我的崇高的情操要使我驾临在好奇心之上。你要承认我具有崇高的情操,珀西瓦尔!你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和我握手吧——我宽恕了你。”
说到最后几句,他声音开始颤抖——颤抖得厉害,好像真的是在落泪!
珀西瓦尔爵士惶惑无主地赶忙赔不是。但是伯爵表示器量大,不要听他的。
“不必了!我的朋友伤了我的感情无须道歉,”他说,“我会宽恕他的。老实告诉我,你需要我帮助吗?”
“需要,非常需要。”
“你能在要求我帮助的同时不泄露你的秘密吗?”
“至少我可以试一试。”
“那么,你就试一试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想尽了方法去找安妮·凯瑟里克,结果还是失败了。”
“没错,你对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