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王明亮的信来得越来越勤,这封信刚发出,又收到了新的。教导员望着东海舰队的地址,额上的皱纹就没有舒展过。一天下班后,他把田小童留到了办公室。
你是不是跟那个海军谈对象了?
他是我远房表哥,我们只是朋友。
小童,一看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你不会撒谎。从我第一眼看到那个海军起,就知道你们在谈恋爱。
田小童觉得一年来通过对教导员的了解,感到他人心地好,干脆如实说了。
小童呀,你糊涂,婚姻大事不能这么办,要知根知底。你说你要是跟了谷主任的儿子,在咱们基地肯定要什么有什么。
原来他知道谷主任对她的意思,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他们都知道。田小童感觉社会真的像爸讲的太复杂了。
田小童忽然叫了声哥。
教导员抬起了头。
哥,我真的很喜欢他,虽然不是很了解,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海军,我喜欢浪漫诗意的生活,他也是。他热情、上进,我跟他在一起很快乐。
那这样,我在海军有朋友,帮你打听一下,咱们部队还是讲究外调的。万一这人人品不好,作为你的教导员,我有责任保护你。
千万别,还没到那一步。需要教导员你出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那谷主任儿子怎么办?
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会跟他们说清的。
那你好好想想,你还小,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想,去谈。
谢谢教导员。
谷皓返校前一天,谷主任又请田小童到家去吃饭,这次话已经非常明确了,说如果田小童愿意跟谷皓谈朋友,基地刚好有个到省城大学学习的名额,请亲朋好友一起吃顿饭,然后就可以去上学了。两人在一起也是个伴,互相照应着,做父母的也放心了。
上大学太诱人了,田小童又想起了自己在省城大学的经历,再说现在文凭越来越受重视,自己连个中专文凭都没有。谷主任说先上学,你们上学了,毕业的时候,我想办法让你们分到省城部队,我那有许多战友。
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帖,当然动心。可是我不能为了条件而嫁人。田小童心里想着,嘴里说道,我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
好好好,应当跟父母商量商量。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有我爸,咱们将来一切都不会发愁了。谷皓得意地说。
田小童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谷皓,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她站了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回家跟你父母商量一下,然后快些给我回话,我好安排上学的事,时间挺急。
是该给爸讲了,可是田小童坐在桌前却不知如何写信。爸妈肯定会同意这门婚事的,难道自己的幸福不能自己决定吗?
她把写了一半的信撕了。她又想到了王明亮。她算了算回信的时间,根本就来不及。她决定到王明亮的部队去一趟。在走之前,她给他发了封电报,让接站。给部队请假的理由是去看父母。
坐到车上,她想起美丽的西湖,想起壮阔的大海,她感觉自己所有的烦恼全忘记了。如果他出差了,或者接不到站怎么办?我能从陕西到杭州,就能找到他的部队。
火车刚进站,她就急切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没有找到。她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这也许是一种荒唐的行为。可是列车已经到站,她没有退路。
列车刚一停稳,那身熟悉的白色海军服就出现在她面前。田小童想伸出手,感觉王明亮却好像是躲着她,他慢条斯理地说部队还在郊区,坐车还有两个小时,先到杭州住几天。
当然要看西湖了,还有曲院风荷、断桥残雪,还有西泠印社。王明亮好像有心事,他在极力地让田小童开心。三天过去了,有一晚上,两人来到断桥上,坐在湖边,王明亮忽然说,咱们分手吧,你玩完了就回去。
田小童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说,王明亮,你说什么?
王明亮低着头,回答道:我不是干部,我是志愿兵八五式军装干部和志愿兵一样,我为啥不让你到我的部队去,就是这个原因。
你骗了我?田小童一下子站了起来。
当时已经报到军区了,有关领导给我们单位说没有问题。我才告诉你的,那次我去看你,就是准备去教导队了。所以我想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一周前,才通知我这次提干不行了,单位说还要给我争取。我没想到你忽然要来,我想你,可是又怕你来。最后还是想见你一面。
田小童没有说话,断桥,断桥,古人的爱情悲剧也在自己的身上上演了。原来准备问他的话题,怎么也无法说出口了。
王明亮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分手肯定是必然的,你不能找一个战士。你提出分手,我不会怪你的。
田小童无语地走过白堤,来到苏小小墓前,她喃喃地说,苏小小真是可怜呀!王明亮望着她,握着她的手,把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田小童手没有动,嘴仍在自语,苏小小的故事我小时候就知道。你给我再讲讲好吗?
天太冷了,回去吧,我一会儿给你买票。
田小童说再走走吧,也许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到西湖来了。
王明亮忽然抱住她,说,你打我吧,骂我吧。
田小童仍在说苏小小呀苏小小,你的魂灵可在吗?我来看你了。
两人回到招待所后,王明亮说我去买票,你先休息。
田小童说别去了,外面风大。明天再去买吧,你也早些睡。
第二天,王明亮再次提到买票的事时,田小童的行李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她说别买了,我想看看大海。
我陪你去,别紧张,我们不是恋人还是朋友嘛。王明亮如释重负。
在水兵俱乐部,田小童没想到战士们自排的联欢会节目竟然是为欢迎她排的。看着,看着,田小童眼眶湿了。看了大海,上了军舰,想起自己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田小童就想哭。
她没想到王明亮却像没事人似的,还跟过去一样对她好,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地抱抱她。最让她忘不了的是王明亮递给她一千五百元钱,在当时可是很多的,相当于她好几个月的工资,王明亮说我原来想买相机的,现在你看着用吧。到了商场,王明亮到童装柜前挑了半天,说,要给哥的女儿买衣服,说自己非常喜欢孩子,父母说家里传宗接代的任务就交给他了。然后讲到农村的重男轻女。最后笑着说,不过,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只要是我的爱人生的。说完,望着田小童,忽然说,小童,你记住,任何时候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他的大度让田小童很愧疚,竟然在部队整整待了一周,田小童发现自己还是离不开王明亮,又待了十天,直到假到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两人到车站了,田小童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决定?
王明亮说,任何时候,我们都是朋友,你需要我,只要一个电话,我就立马赶到。田小童则想,无论自己是否跟王明亮谈朋友,回去都要跟谷主任儿子摊牌。
田小童没有想到,等待她的却是另外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几乎使她崩溃。
她一进门,教导员就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了她,说,谷主任已经办好了。她才知道谷主任因为时间急,先将上学的事办了。而且准备她一回部队就把订婚宴办了。
他怎么能这样,即使首长,他也要征求我的意见,太不尊重人了。
小童,你不要糊涂了,先坐,听大哥慢慢地给你说。教导员说着,关上了门,然后也坐了下来,说,你知道谷主任为什么这么做吗?他知道你根本没有回家,打电话已经到东海舰队了解了,知道王明亮是个志愿兵,你这次肯定是跟他去了断的,因而他才有如此的把握。
他为什么能随便了解人?我让单位发调查函了吗?
小童,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你要是相信我,就听哥的话。谷主任做得有些欠妥,可是做父亲的碰上儿子喜欢的女孩,他只能这么去做。
不就是个领导吗?我偏不听他的安排。
小童,要务实些。你找那个志愿兵怎么办?两地生活,而且是个志愿兵,他能把你调到他们部队去吗?一个女干部找志愿兵人家都会以为你肯定有什么问题。以后你怎么生活,怎么进步?你才二十一岁,还有很长的路。
无论怎么说,他们不应当这样做,这对我是侮辱。
小童,听我说,我帮你出个主意。目前,可是大好时光,比如你先订婚,然后上学。上学期间肯定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经过接触,你或许真的觉得谷皓不令你满意,那时候分手也不迟,这是我作为一个过来人给你的建议。
我……
你不要先表态,好好回去想想,一会儿跟我到谷主任办公室去。
教导员,看来你要升了?
田小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可是为你好。
田小童走出屋,回头说,对不起,教导员,我会跟你去的。
田小童见到谷主任,掏出录取通知书,轻轻撕了,说,主任,我不能上学,我也不能跟谷皓谈对象,我还小。
你们再慢慢接触。
不了,我走了。
教导员傻了,谷主任气得摔了杯子。
没多长时间,基地就传出田小童竟然拒绝谷主任儿子求婚的消息,大家都说田小童的日子不好过了。田小童想我已经在食品厂了,还能让我下车间,让我去养鸡,或者到渔场?那儿可是没有女兵的,况且我还是个女干部。
又是半年过去了,田小童仍然在厂部上班,这次调整教导员又没有戏。教导员不说话,田小童知道肯定是自己惹了祸,教导员说我刚开始有些生气,可是一想,你做得对,为什么要跟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呢。对了,你跟王明亮怎么样了?想好了吗?
他们部队忽然要让他复员。我知道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为了让他在他喜欢的部队干着,我提出了分手。他不愿意,可是我不能连累他,他一个志愿兵,回到他们那个山沟里的家里怎么办?田小童说着,哭了。
教导员张秋明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出了房间。他才明白田小童为什么瘦了,为什么话更少了。也明白了谷主任让他目前注意田小童的一切动向,一定不要让她的情绪激化。
田小童何止话少了,教导员不知道田小童为何嘴角起了泡,不知道田小童把王明亮所有的信都烧了,田小童再也不打算跟他有来往了。教导员只知道田小童瘦了,却不知道田小童已经瘦了十多斤。
不久,田小童调到了基地政治部当干事。大家都说谷主任人真好,田小童接到调离的通知哭了。哭完,她还是去上班了。她不想见人,怕人指指点点,从此以后,很少再有人见她笑过。心里的难过没人倾诉,她想到了远方已经留校的杨百林,像告诉知心朋友似的把自己的处境给杨百林说了,当然一些太具体的细节她没有说。
杨百林来信告诉她,他找了姐夫,想把田小童调到省城的一家部队医院搞宣传。田小童看了信,想了很久,她的确太想调到省城了,可是一想到如果自己这时候答应,将来要是不跟杨百林谈恋爱不就害了人家,于是婉言谢绝。
杨百林一看到信,更坚定了调田小童的决心。他多次到姐姐家,求姐姐。姐姐说那个女孩子又没有跟你订婚,万一调来她不跟你谈朋友,咱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姐,你放心,小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且她心地非常善良。相反,如果说不调她,我对我们的感情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如果调了,我就有九成的把握。
半年后,调令就来了。政治部不敢放人,去请示谷主任,谷主任一句话都没有说,调令就拖了一段。
教导员张秋明知道后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迈进了谷主任的办公室,他们谈了整整一上午,最后谷主任把政治部主任批了一顿,说干部调到好地方,怎么不给他报告呢?
田小童走的那天,她到张秋明教导员办公室一直等他。等到车开了,教导员也没有回来,她就留下一封信走了。
此时张秋明教导员一个人正在爬华山,他走的是跟田小童上山时同一条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