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那天一点儿也没有预兆。那天,田小童正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教导员和厂长都不在,她就自然了许多,看了一会儿报纸,到办公室随意地来回走走,喝了一杯清茶。然后坐在桌前想写些什么,一道白色的影子忽然飘过办公室窗前,她的心狂跳起来,因为这个荒滩从来没来过海军。会不会是他?她稳住自己,继续看报,可是一个字也看不清。海军军官又回来了,他在水龙头上洗了把脸,然后站到了田小童面前。田小童再次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怎么那么怪,跟大学生杨百林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我,我,半天说不清楚。
我是王明亮。
我,我,我是……
你是田小童同志吧。
想让到办公室,又怕教导员、厂长回来,她想了想说,走,到我宿舍去。
倒水,递苹果,全是慌里慌张,不是碰倒椅子,就是撞歪桌子。我这是怎么了?别急别急,她在心里跟自己说。让自己从容了一些后坐到了床前,说,王明亮同志,你请坐。
俩人吃饭时,同时给对方搛菜,头碰到了一起。俩人都笑。说话,你刚开口,他的音也刚落。两人又是同时说你说,你先说。
然后俩人就笑了,笑着笑着都感觉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此时,屋外飘进一股清香,王明亮伸着鼻子闻了闻,说,什么味,这么香?
槐花味。田小童说,我屋前有棵槐花树。我是南方人,还真没见过。王明亮说着,站到窗前闻了半天,说,从此以后我就记下了你屋前有棵槐花树,从此以后我就记下了槐花的味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田小童听着,听着,感觉一股幸福的滋味涌上心头。为了掩饰自己的神态,她把话岔开。
你的白军装真好看。
你的绿军装也漂亮。
你们海军的被子是蓝色的,还是白色的?
被子是蓝色的,军装是白蓝两色的,都是代表大海。
我喜欢你们海军的海魂衫。
因为它象征广阔的大海和蓝天。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两人一问一答,非常投机。
闭上眼睛,给你看样东西。田小童对王明亮说。
田小童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能跟大学生杨百林结婚,因为杨百林不是她的真命天子,而王明亮是。王明亮说,我明天就回部队了,你能跟我去上华山不?
当然能,我们下午就去,晚上上山,明天去东峰看日出,然后到西峰瞧劈山救母石。田小童一口气说完,才想起自己渴望跟他在一起。
当王明亮去院子里的水龙头洗手的时候,田小童情不自禁地拿起王明亮放在床上的雪白军上衣,摸着跟自己不一样的黑领章上的铁锚,越看越喜欢。她把两件衣服挂在一起,自己的衣服小,挂在外面显得更小,使得白的更白,绿的更绿。王明亮进门看到两件衣服挂在一起,笑着问田小童,你说它们是不是像两个相爱的人?田小童笑而不答,让他闭上眼睛,说也要给他看样东西。
王明亮闭上眼睛,想着田小童要干什么。田小童从枕头底下取了个东西,然后说,好了,睁开眼睛。王明亮一打开,竟然是自己寄给田小童的发表的文章,工工整整地贴在粉色的日记本上。
小童!王明亮叫了一声,忽然快步走向田小童,并伸开了双手。田小童很紧张,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有些渴望,但是却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就在王明亮伸出手的时候,敲门声忽然急促响起,田小童跑出了屋,教导员走了进来,仔细地打量着王明亮,像打量着天外来客。然后又看了看墙上一绿一白的军装,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说,你,干什么的?
我,我表哥。田小童情急中说。
教导员仍然望着王明亮,皱着眉头,问,哪个单位的?
我东海舰队的。
名字?
王明亮没有回答,话题被田小童抢了过去,教导员你找我什么事?
马上跟我到基地去,首长找我们有急事,集团军首长来检查工作了。
我表哥明天走,我想陪他去转转。
教导员没有说话,走了几步,又扭头问王明亮,你的名字?
首长,我叫王明亮。
教导员走出门,说,田小童,我在办公室等你,快些。
田小童关上门,眼泪一下涌出来了。王明亮从衣架上拿过田小童的衣服,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军里确实来领导了,可是田小童去不去都无关紧要,只是倒倒水、端端水果。好不容易开完会,谷主任让田小童陪着领导一起吃饭,说,吃完饭后跳舞。
我晚上还有事。
谷主任的脸黑了,田小童知道自己要不是军人多好,可是田小童知道自己是军人,必须听从命令。
我表哥……
我陪你表哥去吃饭,你安心陪首长。教导员说。
你让我表哥一定等我回来。田小童感觉自己的眼泪要流下来了。饭间领导不停地劝她喝酒,她不停地挡。总算盼着吃完饭,又陪着领导到文化中心去跳舞。田小童急死了。一直到十一点,舞会才结束,她要骑自行车回去,谷主任让司机送她。回到厂,王明亮和张教导员正在她宿舍下棋。
好了,你们说会儿话吧,房子我登记好了。教导员说着,把田小童叫到了屋外,说他陪着她表哥去招待所,刚好他也有个熟人住招待所,顺便去看看。
田小童狠狠地关上了门,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忽然间,不知是田小童跑上了前,还是王明亮主动的,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是田小童第一次正式拥抱,跟大学生杨百林,那是发生的一次意外,而这次,却是俩人好像都早有准备的。田小童没有经验,只是被王明亮紧紧抱着,她感觉自己被箍得很紧。王明亮松开了她的胳膊,她刚想喘口气,王明亮双手托起了她的脸,田小童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她紧张地哆嗦了起来。王明亮的嘴唇碰了碰她的上唇,俩人像急闪电似的立即躲开了。可不一会儿,王明亮的嘴唇又凑上来了,田小童这次慢慢地学着王明亮的样子,开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亲吻。王明亮个子高,田小童只好踮起了脚。他们吻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反正后来田小童能记起的是他们开始站着,后来坐到了床上。王明亮紧紧地抱着田小童要往床上倒,被她一把推开了。田小童说,你喝点水吧,说着,起身倒了杯水。
王明亮把一杯子水喝完,说,走,小童,跟我到招待所去,反正我也睡不着觉。
教导员说要跟你一起去,说他有亲戚也在招待所住。
那咱们就三人打牌,明天一起到华山转转,我坐晚上的车回部队。
我怕教导员说我。
没事的,我们一起玩,我看教导员人不错。再说你已经是干部了,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田小童想了想,也是。她看了看表,提了一袋水果,又被王明亮抱住了。王明亮的嘴伸过来了,她轻轻地挡住了,说,不要这样,我们说说话,我有许多话要给你说。
他们说了些什么,田小童事后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她只是知道非常喜欢王明亮的声音,喜欢他讲话的语气,还有那温暖的怀抱。
教导员敲门声再次响起,田小童立即跳了起来,极快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脸,然后边往门边走,边指了指王明亮的唇。
王明亮用卫生纸抹了一下嘴唇上的口红,然后装到了口袋里。
田小童没有让教导员进屋,而是一开门就走了出去,关上了门。王明亮在屋子里坐着,想着她一定是给教导员说了她要去招待所的事。万一这个举止怪异的教导员不让她去呢?王明亮心里很紧张。田小童进屋,穿上了外套。王明亮在她出门的时候,在后面轻轻地搂了搂她的腰,田小童真怕站在外面的教导员发现,用手挡了挡。
去招待所的路上很黑,食品厂没有招待所,只有基地有。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田小童走在王明亮的右边,王明亮的左边是教导员,这样,他就可以悄悄拉着田小童的手。
天黑,真好!田小童想。
三人打了一会儿牌,教导员说自己困了倒在了另外一张床上。田小童继续跟王明亮打牌,他们不知道教导员是否睡着,反正两人还是打牌,还是说话。王明亮讲他的部队,田小童也讲她的。虽然只有台灯亮着,两人打了一会儿牌,一个人靠在床头,另一个人坐在床边继续说话。有时候,王明亮会悄悄摸摸田小童的手,这在田小童看来,已经很满足了。也怪,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觉间,天就亮了。
田小童请了假,准备陪王明亮去登华山,晚上送他上火车。教导员也同意了,还让司机小刘全程服务,而对这样的安排王明亮有些不高兴,田小童知道他的心思,想跟自己待在一起,但是也明白教导员是对自己好,便安慰他说,咱们将来有的是时间。
三人从招待所返回食品厂时,在荷塘边碰到了正在打拳的谷主任。谷主任一看到这三个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动作慢了,脸好像更黑了。
教导员先敬了礼,然后说,报告主任,田小童的表哥来了,我陪着他在招待所住了一夜,我们打了一宿的牌,小童表哥特会打牌。
嗯!对了,小童,你别过去了,一会儿陪军里领导吃饭。
教导员望了望田小童,田小童小声说,我要去送我表哥。
教导员迅速地望了一眼谷主任,说,田小童,我替你送你表哥。
田小童倔强地说,我到县城还有事呢。
谷主任望了望田小童,声音柔和了,说,需要车吗?
有,我让我司机小刘全程陪同。教导员张秋明立即接口。
谷主任说,你们走吧。说着,走了几步,忽然又止了步,叫住了王明亮,你是海军?哪个部队的?叫什么?
东海舰队的。
我叫王明亮。说这话的时候,王明亮的脸色非常紧张。
你们司令员我认识。谷主任说着,背着手走了。
算了,你别去送我了,你陪你们军里首长吧。
我偏要去送你。田小童说着,跟他走到一起。教导员跟谷主任讲了一会儿话,发现两人把自己落了好远。
教导员咬着耳朵给司机小刘交代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他们单独在一起。
小刘说我知道,田小童肯定是咱们的人,怎么能让小海军抢去吗?
两人上山,想着小刘是不上的,没想到小刘的劲头比他们还大,跟他们保持五到十米的距离,话不多,给吃不吃,给喝也不喝。王明亮苦笑着说,我明白了,这女人长得漂亮就是惹麻烦。田小童很开心地笑着,说,他们都是好人。因为有我亲密的战友在保护着我,你不可能骗了我。
王明亮抬起头,说,不说了,上山。
日出看不上了,但是他们还是登上了西峰。看到劈山救母石,田小童给王明亮讲述了她小时候看的秦腔戏《宝莲灯》,说到三圣母被哥哥二郎神压到华山脚下,王明亮忽然说,小童,你说我们会有将来吗?
为啥说这样的话?田小童一下子抬起了头。
王明亮说你太好了,我怕自己配不上你。
别乱想,我们的将来就是共度一生。
到了火车站,小刘没有进站,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其他,反正总算在离开车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田小童跟王明亮两人可以单独在一起了。他们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了。他们穿着一白一绿的军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县城火车站,可以说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随着火车的一声吼叫,田小童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火车带走了。她又想起了跟大学生的分手,想那时候她流了眼泪,现在,她却感觉自己流不出泪,而是心空了。
就是这天,田小童第一次知道了爱情就是爱人走了,心就空了;也就是在这天,田小童开始了她一生最痛苦又最甜蜜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