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龙八部》里，萧远山和慕容博在少林寺现身的时候，各自服饰的颜色，特别符合心理的象征意义。服装的颜色，往往能代表一个人内在的情绪基调。一个人的服装，特别能反映他内在的心理。比如一个性格像虎的人，一定常穿夹克类服装，不大可能穿那种花枝招展的衣服；相反，一个性格像蝴蝶的人，一定爱穿花枝招展的衣服，而不大可能穿件夹克。情绪基调也是，感情苍白，往往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情感温馨，喜欢穿粉红色衣服。
黑色是典型的被压抑的愤怒的象征，这一点已在其他的章节里分析过，萧远山刚出现的时候是黑衣僧，他潜藏少林寺多年，一心寻找杀妻仇人，胸中充满仇恨，显然有大量被压抑的愤怒。特别有意思的另一个人，慕容博，出现的时候是灰衣僧，情绪基调是灰的，这有两层意思，失落的人心情会比较灰暗；另外，我们平时说，“你这个人心是灰的”，显然不是好话，暗含的意思是，你这人没良心。这两者，慕容博一应俱全。复国大业无望，当然有些心灰；挑起两国争端，自己从中谋利，为此而不惜牺牲别人性命作为代价，到了这个地步，还哪来良心？
小人的心是灰的，小人的一大特点就是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采用任何办法。目的是关键，形式并不重要。必要的情况下，出卖良心当然可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小人心理力量很强的一个表现。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你不到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
慕容复听了玄慈这番话，立即明白：“爹爹假传讯息，是要挑起宋辽武人的大斗，我大燕便可从中取利。事后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质问。我爹爹自也无可辩解，以他大英雄、大豪杰的身份，又不能直认其事，毁却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只须自己一死，玄慈便不会吐露真相，损及他死后的名声。”随即又想深一层：“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声名无恙，我仍可继续兴复六业。否则的话，中原英豪群起与慕容氏为敌，自存已然为难，遑论纠众复国？其是我年岁尚幼，倘若复知爹爹乃是假死，难免露出马脚，因此索性连我也瞒过了。”
为了挑起两国争端，枉自害死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而事后竟能毫无悔恨和内疚之意，只淡淡的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作为总结，其良心之丧失，已让人心惊。而事后所作安排，假死保全名声，把儿子也骗过，好让他继承父业，如此用心，让人“叹服”！挑宋辽武人大斗，为的只是燕国乘机从中获利，用心之歹毒，已超过常人想象。
幸好挑起争端失败。但是，前边说了，小人心理力量很强，不达目的不罢休。慕容博事实上也是这样，他并不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放弃，下一次的安排更阴险。
玄慈脸有悲悯之色，说道：“我玄悲师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苏来向你请问此事，想来他言语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贵府见到了若干蛛丝马迹，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图，因此你要杀他灭口。却为什么你隐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这才下手？嗯，你想挑起大理段氏和少林派的纷争，料想你向我玄悲师弟偷袭之时，使的是段氏一阳指，只是你一阳指所学不精，奈何不了他，终于还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传本领，害死了我玄悲师弟。”
明明想要除掉一个人，却能隐忍多年，为的是杀人灭口的时候，顺便嫁祸大理段氏，挑起大理段氏和少林派的纷争，目的还是一个：燕国从中获利。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财豪富，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嗯，你招兵买马，积财贮粮，看中了柯施主的家产，想将他收为已用，柯施主不允，说不定还想禀报官府。”
把人杀死，夺取家产，目的还是没变：恢复大燕。
除了以上所说，心理力量强，不达目的不罢休，另外，小人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阴。江湖上都知道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家传本领。
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转星移”。外人不知底细，见到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时，总是以对方的成名绝技加诸其身，显然天下各门容派的绝技，姑苏慕容氏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其实武林中绝技千千万万，任他如何聪明渊博，决难将每一项绝技都学会了，何况既是绝技，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练成。但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斗转星移”之术，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来，都能将之转移力道，反击到对方自身。善于“锁喉枪”的，挺枪去刺慕容复咽喉，给他“斗转星移”一转，这一枪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劲力法门，全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善用“断臂刀”的，挥刀砍出，却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这件兵器，招数便是这记招数。只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氏施这“斗转星移”之术，那就谁也猜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命，其实都是出于“自杀”。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慕容氏若非单打独斗，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敌死命，这“斗转星移”的功夫便决不使用，是以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却是谁也不知。
这门功夫挺特别，只有单打独斗，且有把握杀死对方的时候才偷着用。所谓“斗转星移”就是借别人的力量一用而已，这种方式阴柔而无耻。一个真正的英雄好汉，一定不会使这么损人的阴招。把慕容博跟萧远山做个比较就会发现，慕容博做不了英雄好汉。萧远山虽然胸中有愤怒，但他的攻击是非常直接的，萧远山肯定不会去学“斗转星移”这种功夫。直接的攻击性有一个好处，表达情感充分、彻底。真正的英雄好汉，他的攻击性一定是直接的，而不是阴柔的。萧远山这样的人，哪怕杀人的时候，你也会不自觉地内心肃然起敬，因为他的感情非常直接。换了慕容博，即使力量再大，你也不可能对他肃然起敬，因为他本身的感情是间接的、阴柔的。
所以，小人取胜容易，因为君子斗不过小人，但小人不会得志。老天是公正的，并不以成败论英雄。计谋上，显是慕容博胜了，个个被他害得够惨，而且拿他没办法。但是，胜了又能怎样？即使慕容博成功地光复了大燕，那又能怎样？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吗？
中国人遭受过一次巨大的心灵创伤，那是在汉朝。真正的英雄在竞争中被淘汰出局，而由一个流氓做了皇帝。遭受这个重大挫折后，很多人倒向于“以成败论英雄。”其实，从心理的影响上说，小人就是小人，当了皇帝也还是小人。人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形象，依然是项羽，尽管他没能当上皇帝。
§§第十二章 萧远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