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春歌
一直在想着他问我的那句话:西瓜疼不疼?
问我“西瓜疼不疼”这个问题的是两岁的侄儿汤姆。
一只滚圆的翠皮大西瓜放在案板上,只待我手起刀落,敞开它又红又甜的饱满的瓜瓤。我不知道汤姆就悄悄地站在厨房的门口,更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我,而且稚气的脸上满是悲悯,还有些许恐惧。都是因为那只待宰的大西瓜。
我想笑,但不知为何没有笑出来。一个两岁的娃娃的问话,却让我平生头一次面对一只沉默的西瓜,一种像孩子般圆润可爱的水果,沉思起来,心里竟然咯噔了一下。
或许因为胆小,我长这么大还从来不敢杀生。我说的杀生当然是指那些鸡鸭之类的动物,甚至连杀鱼都怕。但这并不证明我不吃它们,只要它们以熟食的状态出现在餐桌上。虽然有点虚伪,但自认为比那些敢亲手活剥鹌鹑、棒打白兔、宰杀崽狗的食客要慈悲得多。因为家里人也从不杀生,也尽量不让汤姆目睹菜市场血淋淋的宰杀场面,所以汤姆从来不知道鲜美的鸡肉和鱼肉是怎么上的餐桌。
今天小汤姆的问话,让我不得不对一只西瓜也认真起来。尽管从理论上来说,它离开长长的瓜藤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生命了,但在两岁的汤姆看来,我仍然掌握着对一条生命的生杀予夺。我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头,安慰说,西瓜和所有的蔬菜瓜果一样都不知道疼痛,就像我们平日坐的凳子、用的盘子、使的筷子。
汤姆坚定地说:“它肯定非常疼。那天我的手指被刀划了个小口子,就疼得大哭起来,你说西瓜不疼,因为它不会哭。”
当然那瓜自然还是被杀了,汤姆为了它嚎啕大哭了一场。望着被切成月牙形流淌出鲜红的瓜汁的西瓜,我心里有些歉疚,为伤害了一颗纯真的童心。我还有些感动,来自善良的汤姆,他对世间万物的悲悯。
也就在同一天,我习惯地拿起报纸浏览新闻,一则消息跳入我的眼帘:有一个卖瓜的小贩与买主因言语不合,起了纠纷,推搡之中,瓜贩操起明晃晃的切瓜刀恶狠狠地朝对方挥去,将那人当场杀死。记者赶赴现场,仍能看见瓜摊前的一大摊血迹,围观的人尚未散去,心有余悸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幕惨剧。
这一类的暴力事件并非特例,每天翻开报纸几乎都能看到类似的消息。
我将报纸放在了一边,打开了电视。一个法制栏目正在播映之中,电视台记者正在采访一个临刑前的死囚。那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她卷入其中的倒不是一桩凶案,而是贩卖人口。两年多来,她伙同他人将几十个小男孩儿拐卖到穷乡僻壤,受害者家人有的因遭受失子的打击而精神失常,有的因忧愤成疾而死去。而当记者问她对此有何感想时,她竟毫无忏悔之意。说到即将面临的死期,她仍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认为人生不过如此,只是早走而已。这个年轻女人出乎意料的冷酷让采访她的记者问话的声音都走了调。
从报纸的文字中我看不见那个杀人如同杀瓜的男人的脸,但我在电视屏幕上却可以目睹这位残忍与凶杀等同的女子的面容,她是那么的年轻,而且俏丽,是什么使得她对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无动于衷,对孩子父母的痛苦一笑了之?我无从得知。
电视刚刚关上,一位来访的朋友又带来一则新闻:某地鳄鱼养殖场为吸引游客,专门放置了鸡鸭兔等活物供游人投入鳄鱼池取乐。有一游客觉得这类小动物还不够刺激,特意买了一匹小马抛入池中。朋友说他的孩子虽然还在上幼儿园,但每次路过菜市场见到有人活剥青蛙和鹌鹑的皮,便哇哇大哭,一定要让父亲将它们解救出来,送到医院救治。由此,朋友感叹道,为何成年人的心就裹上一层无情的盔甲,对世间的痛苦麻木不仁?
记得从前看过一篇短文,大致是讲小孩儿的眼睛为什么特别的亮,小孩儿的记忆力为什么特别强,小孩儿的听觉为什么特别敏锐等等。作者说那是因为人之初一切都是纯净的,如同白纸一张。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复杂,人生便渐渐混沌起来了。的确,你要想从成人的眼睛里看到澄如秋水的眼神,很难。
这天夜晚,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即便有星星,我也看不见,污染的大气层早已将它们遮蔽了。两岁的汤姆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枕着母亲给他讲的童话睡着了,他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张床上始终无法入眠的我,一直在想着他问我的那句话:西瓜疼不疼?
如果时常有这样一句问话提醒着,世界将充满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