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雨一夜没合眼,瞪着眼到天明,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满满的,一时也理不清头绪。
家里突然冷清了起来,除了郑小雅,竟无一人登门。没有领导看望,没有朋友相会,这真他妈的邪门儿。
家里突然热闹了起来。晚饭时,爷儿俩喝了几盅酒,话很热烈。踮着小脚的母亲一遍遍开抽屉,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那张巨额存款单。虽然她老人家大字不识一个,却知道十万元能买很多东西:一幢小楼、成套家具、还有彩电、电冰箱、收录机……都能买来,这些玩意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只要想要,就会立即有人送上门。于是一家人认真讨论了这十万元的用场。父亲提出来,先弄块地皮,就盖他五间带走廊的瓦房,留出两间来给儿子当书房。母亲马上表示反对,认为这不是过日子的打算。儿子也许转眼就要结婚,总得给儿媳妇买几身衣服吧?还有订婚礼酒席……一样也不能少。这些花钱的用项多着呢!父亲说,没有房子往哪儿娶媳妇?母亲说,那也不能让街坊邻居笑话,说穷人乍富,挺腰拔肚……
听着父母喜滋滋地争吵,冯雨突然升起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他一气灌了一杯酒,喝急了,呛出一声喷嚏。
这一声喷嚏吓住了二老爹娘。父亲忙找来体温表,母亲硬把他推到铺上,然后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硬说他一路辛苦,受了风寒。
他起了个大早,开始了围城一周的例行长跑。他想振作一下精神,然后到文化局去汇报这次省城之行。他有一个预感,觉得十万元这个头奖来得太不是时候,也太别扭。为什么有这个奇怪的想法,他也不太清楚。大约这就叫第六感官吧。
文化局长干瘦干瘦,没有名牌大学高材生的风雅,连眼镜也没戴,更没有一点知识分子味儿。毛料中山装裹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原是县级小厂的一个工程师,不知为何,一声令下,成了文化局长。冯雨见他的时候,局长正在喝茶,满屋子茉莉花味儿,浓浓的。这是局长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和上一任那个大老粗局长一个习惯。
“哦?冯雨!什么时候回来的?”局长很热情,起身握手让座,没忘抽空儿呷口茉莉茶。
一遇领导接见、谈话这样的场合,冯雨就晕晕乎乎地手脚没处放。这会儿,冯雨又不知所措了,嘴里啊啊几声,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一点儿也不自然。
“报纸、电视我都看了,头奖,了不起啊!我这个局长脸上也有光嘛!”局长赞不绝口,满脸带笑。
冯雨立即激动起来,像突遇伯乐,满肚子委曲一扫而光,他吭吭哧哧地说:“我想向领导汇报一下会议精神,还有创作打算……”
“小冯啊,听说您还获了个十万元的头奖,祝贺你呀!”局长打断冯雨的话,轻松地换了题目。
“是的,是的。”不知为什么,冯雨的脸一下子红了。又不是偷的抢的,为什么有一种近似犯罪的心理?冯雨使劲咬住嘴唇,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
“十万元,十万元户了!”局长手里掂着茶杯盖儿,像掂着厚厚的十万元,“相当于咱文化局一年的行政费呢!相当于我这个二十级干部三十年基本工资的总和,恭喜你哟!”
这话是局长开玩笑般说出来的,但冯雨似能品出一股酸溜溜的味儿。
“有什么打算?买点书?对了,我告诉你千万不能请客!我不赞成这个。人家有一点儿外快就见一面沾点光,这是标准的红眼病嘛!”
“局长,”冯雨叫了一声,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您有事,不打扰您了。”
说完,转身走了。听声音,大概身后局长又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
冯雨几步冲出门,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还调两级工资呢,还住房呢,还他妈的什么庆功会,统统长翅膀飞了!十万元,他妈的十万元!谁让自己随大流买了一张什么鬼有奖储蓄券呢?谁让自己发了横财呢?他像吞了一块烫人的热芋头,咽不下,吐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