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的手好热好大,只一握,就给人一辈子留下温馨的记忆。归来的列车上,冯雨反复玩弄着似乎高贵起来的右手五指,心里暖暖的,像泡在一盆洗澡水里。
脱颖而出、一鸣惊人、自学成才等等一系列居高临下的词儿,眨眼间都向他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这次省城之行,是他这辈子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书呆子,心高妄想的小小的业余作者;但如今石破天惊,他一举摘下桂冠,荣获全省中篇小说征文大奖头奖,成了地地道道的名人,出尽了风头,广播、电视、报纸把他的形象和声音传向四面八方。他晕晕乎乎地走上领奖台,晕晕乎乎地接受记者排山倒海似的采访,晕晕乎乎地发表讲话,一切都在晕晕乎乎地进行,天知道三天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没有激动或兴奋得流泪,他的眼泪一下子吝啬的如金豆子,真他妈的怪了,有记者问他获奖后的心情,他脱口而出:“我太累了。”但这句话出现在报纸上时却成了名言:青年作家冯雨感到太累了,在文学创作这条崎岖的小道上,他整整跋涉了十二年,付出了成吨的汗水……
是的,自己太累了,他的青春、爱情都在这漫长的十二年里消耗殆尽,此次一举成名,理应大笑一阵或大哭一场,但自己全没有这种大起大落的感情跌宕,整个儿成了木偶,任人摆布,连几句叫劲儿的豪言壮语也没有,实在令人遗憾。这样的黄金时刻,人一辈子又能遇到几回呢?
要说一点儿没激动也是假的。发奖仪式上,主持人宣读了一封电报,是自己所在县的县委、县政府发来的。当时自己确实眼睛发潮,心里滚过一阵热浪。
电文很短,用词却热烈而又讲究:
全省中篇小说征文大奖赛评委会并转冯雨:
欣闻你荣获大奖赛第一名为全县七十万人民争得
荣誉特表祝贺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这是家乡吹来的一股清新而又亲切的风啊!故乡终于承认他了,承认那个一头扎进三尺书屋里笔耕十二年,作品等身但尚没变成一个铅字的“冯疯子”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殊荣更激动人心呢?十二年来,为了创作,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三十刚出头,鬓角都有些花白了,而今还是光棍一条,他没时间也没精力恋爱,同时也没有人爱得上他这个神经病。姑娘们爱的是人,而不是前途渺茫的无效创作。
这会儿,那封电报就在他手上,还将会和获奖证书一起储存在美好的记忆里。实际上不用看,他已能背诵电报上的每一个字。他明白这份电报的分量和价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的荣誉只有一个先例。县里东部山区一位农村姑娘参加民歌大赛,获二等奖,曾得过一份类似的电报,只是更短些。没有提全县七十万人民字样,但回去以后,县长亲自到车站迎接,县委书记为她设宴接风,还开了隆重的庆功会,不仅安排她到县文工团当演员,还重奖了三千呢。
这次呢?自己获了个头奖!是全省一万多份应征稿件中的第一名,非同小可。据他所知,全县业余作者中至今还无人获得哪怕是市一级的奖励。无疑,这是填补了县文学创作上的一项空白,瘦瘦的县文化局长还不知高兴到什么样呢!没准这封电报就是他亲自起草的。估计回去以后,领导迎接,开庆功会,合影留念,不成问题。还有呢?调两级工资?五千元奖金?似乎都不在话下。奖金怎么处理,他胸有成竹了:全部捐献给图书馆,那是个发了工资后每月还剩十元五角三分钱根本无钱进书的阴死阳不活的单位。当然要表现得大方一些,气派一些,自己不是那个窝窝囊囊的县文化馆办事员了,应以一个青年作家的全新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再也不可晕晕乎乎出洋相了,体会、感情和豪言壮语全打了腹稿,还应谦虚一点,给领导戴戴高帽,把成绩归功于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和支持。话又不值钱,多说几句吃不了亏。最后再扔一枚重型炮弹,将自己三年内写一部三卷头的长篇的庞大创作计划捅出去,那就震了!县里早就酝酿成立文联,自己闹个常务理事当当不是妄想吧?
开个业余作者座谈会也势在必行,和哥们通通信息,拉拉获奖会上的逸闻趣事,谈谈获奖并不是高不可攀啦,获奖后各刊编辑低三下四地约稿啦,省委书记的那一握啦,等等,岂不快哉!
但关键的还是调整住房。不求花园洋楼高知待遇,三室一厅的要求不算过分。他那两间办公楼后边的小南屋,阴暗潮湿,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和父亲挤在一起,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搞什么创作?
列车放慢了速度,快到站了。他站起来,活动一下四肢,整了整衣领。见到欢迎人群,得准备一点微笑,对,似有似无的微笑,不能不笑,那太做作;也不能笑得太过,失之风雅,给人一种得意忘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