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下乡后第一个麦子黄梢的五月,我和房东支书儿子小坡到大葫芦山给队里的牛割草。中午,太阳像一团火球悬在空中,把草叶儿都蒸得拧了脖儿。我又渴又累,一抬头,看到崖上有一溜杏树,杏子结得又厚又密,黄黄的,引人流口水。
“谁的杏树?”我用舌头舔了舔焦干的嘴唇。
“队上的呗!我爹说了,杏子熟了就运到城里卖了换钱,好买化肥呢。咱去摘几个吃。”小坡咽了下口水,又皱了一下眉头,“只是,只是牛儿来了就糟了。”
“牛儿?什么牛儿?”
“一条狗。可凶啦!”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狗!”
小坡被我一激,什么也不顾了。猛一蹿攀上坝崖,两腿一搓,脱了鞋,又往手里吐了两口唾沫,几下子就爬到一棵大杏树上。眨眼间,几个又大又圆的杏子向我飞来。我顾不得擦擦就填到嘴里。嗬,又香又甜。
我正狼吞虎咽,突然听到山坡上的黄茅草里“刷刷”作响,小坡一个“不好”刚刚出口,只见一条牛犊子似的大狗猛地窜到大树下,伸着长长的舌头,围着杏树转着圈儿,“呜”的一声叼起小坡的布鞋。这狗大概就是什么牛儿了。
牛儿灰黄色的皮毛闪闪发亮,嘴尖牙长,又高又大,样子凶猛。这哪儿是狗,分明是一只狼。
“哪来的野小子,敢偷麦黄杏!”一声吼叫,地动山摇。一个瘦得像麻杆子的老头儿,手提獾叉,气喘吁吁似从天而降。那獾叉五尺来长,可把粗细,一头是两股齿的尖叉,一头是带钩的獾刀,都闪着寒光。我浑身哆嗦起来。
“噢,是支书的大公子。牛儿,去!把这小子给我拽下来。”老头把獾叉猛地插在地上,额上的青筋直暴,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
牛儿把鞋子叼到老头身边,呼地一窜,后腿直立,前腿搭在树上,竟有一人多高,眼看就要咬着小坡的脚脖子了。
我捂着眼睛尖叫一声,满把的杏子轱辘辘掉在草丛里。
瘦老头发现了我,喊了声“且慢”,叫住牛儿,眯起眼上下打量着我:“你就是下乡的那个小知青山子吧?”
我恐慌地点点头,不知所措。
他从坝边上绕下来,亲手拾起地上的杏子塞到我口袋里:“吃吧,山子。唉,市长的儿子也发配到山窝窝受罪,这是哪门子章程!”他目光柔和,和刚才判若两人,“上几年级啦?”
“初中刚毕业。”我怯生生地回答,一时被弄得稀里糊涂,没转过弯来。
“那可算个秀才喽!可惜葫芦坳没这个风脉,穷啊。破庙里那个学校,留不下老师,散了!”他感叹了一声,眼睛有些湿润了。“你爸可是个好人。在这打游击那阵子,他常在我家吃住,吃糠咽菜也都不嫌。他常说,等新中国成立了就好了,咱葫芦坳也能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孩子们都能上学。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想着他呢。”
一股酸楚味冲上我的心头。爸爸当年的许诺至今没有实现,可是群众对他没有抱怨,还想着他的好处。多么纯朴善良的山里人啊!
“山子,你吃呀。”老头见我站着不吃,又嘱咐我。他又转脸对小坡说:“可不准你小子动一个。”牛儿也围着我摇着尾巴,显得那么亲近。
“牛儿,把叉给我拿来。”牛儿跑到堤崖上用嘴衔来獾叉交给老头,老头领着牛儿走了。
“我沾了你的光了!”小坡大口大口吞着杏子,眨眨眼,抹去一把冷汗,笑了。
从小坡嘴里我了解到,这瘦老头七十多岁了,叫老根头,无儿无女。早先住在破庙的耳房里给学校打钟看门,学校散了,他既不搬走,又不愿吃五保,独自一人给队上看山。那条狗果真是狼,是八年前老根头冒险从狼窝里掏的小狼喂大的。老根头看山十分奇特,他站在葫芦山顶,谁想没事砍队上的树,糟蹋庄稼,准逃不过牛儿的耳朵,老根头的眼睛。老头儿一声口哨,牛儿就会一马当先,你就是长了飞毛腿也难逃脱。牛儿是老根头的心尖子,形影不离,好得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里睡觉。牛儿还曾拯救过老根头的命呢。
“那年老根头的气管炎犯了,一口痰没上来,半夜里昏死在巡逻的山顶上。牛儿跑到我家里,用头直拱大门,晃得山响,叫醒了我爹,它头前带路,把老根头救下山来。”
我瞪大惊奇的眼睛:好一个有灵性的牛儿,简直神了!不过狼总是有野性的,人能喂得熟吗?大概是山里的野狗与狼杂交的后代吧?我想。